<p class="ql-block">北京秋天的魂,一半是系在故宫那高高的宫墙上的。</p><p class="ql-block">踏进朱红色的城门,仿佛一脚跌进了一个古老的梦里。那红,是沉静的,厚重的,历经了六百年的风雨,颜色里便有了说不尽的故事。夏日里被骄阳照得有些发白的墙,到了这时节,被清冽干燥的空气一滤,竟透出一种沉郁的、暖暖的调子来。它像一位缄默的巨人,摊开了宽大的手掌,承托起那一方方、一片片流金似的明黄琉璃瓦。那黄,是耀眼的,是皇家独有的,不容分说的威严。然而,这威严到了秋日,也被天高云淡化解了几分,变得温柔而慷慨,将它全部的光泽,都倾泻给这一季最绚烂的点缀——那便是银杏了。</p><p class="ql-block">是的,若没有银杏,故宫的秋便少了一颗跳动的心脏。御花园里,慈宁宫旁,那几株上了年岁的银杏,是这场色彩盛宴真正的主角。它们不像松柏那般终年矜持,一到秋天,便毫无保留地爆发出全部的生命力,将一树一树的叶子,都染成纯粹透明的金黄。那是一种怎样的黄呵!像是太阳融化后,一滴一滴凝结成的;又像是陈年的蜜,在光阴里酿得愈发稠厚。阳光是最好的画师,斜斜地穿过层叠的枝桠,那光与影,便在红墙上作起画来。银杏叶的轮廓,被勾勒得玲珑剔透,风一来,满墙的碎金便晃晃地摇动起来,迷离了人的眼。偶尔有几片叶子耐不住寂寞,打着旋儿,悠悠地辞别了枝头,飘落在青灰色的砖地上,或是你的肩头,那姿态,是从容的,安详的,仿佛不是凋零,而是一场静美的奔赴。</p><p class="ql-block">你若觉得宫墙内的秋色太过庄重,不妨到地坛或是中山公园去走走。那里的银杏大道,是另一种气象。地坛的树,老干虬枝,颇有古风。一条长长的路,完全被金黄的穹顶覆盖了。脚踏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地响,那声音干爽而清脆,是秋天最悦耳的脚步声。在这里,秋意是辽阔的,带着几分哲学式的沉思,让你不由得想起史铁生先生笔下那片荒芜但并不衰败的园子。生命的热烈与宁静,在这里奇妙地融合为一体。</p><p class="ql-block">然而,北京秋冬的画卷上,绝不能少了那一片红。这红,不在宫垣,而在山野。香山的黄栌,是出了名的。但看那满山遍野的红,须得有一点耐心。它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点一点,由绿变绯,由绯变绛,最后才酣畅淋漓地燃烧起来,成了一片海。那红,也不是一种单调的红,而是丰富的,有层次的。有的是橘红,带着暖意;有的是猩红,艳得灼人;有的则是紫红,沉静得像傍晚的霞光。它们与松柏的苍绿,白杨的淡黄,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织成一匹巨大无比的、华丽无比的锦缎,从山脚一直铺到山顶去。站在高处望下去,心里是空的,又是满的。空的是一切俗虑,满的是一种浩荡的、自然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可我以为,北京秋冬最熨帖人心的红与黄,反倒不在这些名园胜迹里,而在那寻常巷陌之中。当你拐进一条安静的胡同,抬头看见一树金灿灿的柿子,像一个个小灯笼似的,密密地挂在黝黑的枝头,你的心会蓦地软下来。那灰墙,那黑瓦,因了这一点亮色,便全都活了。又或是谁家院墙里,探出半树石榴,红艳艳的果子裂开了嘴,露出里面晶莹的籽实,仿佛在笑。还有那胡同口高大的白蜡树,叶子正变得明黄,阳光照过来,通体透亮。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人,眯着眼,听着收音机里的京戏,脚边躺着几只慵懒的猫。这里的红与黄,是带着烟火气的,是暖老温贫的,是这座古城跳动了八百年的、最平实也最温暖的脉搏。</p><p class="ql-block">于是你明白了,故宫的红墙是历史的底色,香山的红叶是自然的华章,而胡同里的柿灯,则是生活的诗意。它们一同用这最浓烈、最纯粹的两种颜色,书写着北京秋冬——一部沉甸甸的、光灿灿的、让人一读再读,却总也读不厌的散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