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红了

大凡

柿子红了

大凡

十六年前，我在天泉湖边小龙山的屋前种下了一棵柿子树。那时的天泉湖静得像块被山风打磨过的青玉，映着远处的云影，也映着我年轻的影子。小龙山不高，层层叠叠的绿意漫到坡脚，我选了块向阳的空地，把细瘦的树苗放进坑底，培土时指尖触到湿润的泥土，浇水时看着水珠顺着枝干往下淌，像给时间埋下一个温软的约定。

那时总以为会在这里待很久。春天看天泉湖的薄冰悄悄化开，水声潺潺像大地的呼吸，岸边野花缀成彩色的带子，柿子树抽出嫩绿的新芽，在风里轻轻颤动，和湖岸的柳丝相映成趣。夏天的湖最是热闹，阳光把湖水晒得温热，鱼儿偶尔跃出水面，激起的涟漪漫到岸边。我常坐在柿子树下，浓密的枝叶像把绿伞遮去暑气，看夕阳把湖面染成金红，听蝉鸣混着湖水的絮语。那时总望着青绿色的小柿子发呆，想象它们成熟时该是怎样的模样。

可生活偏像天泉湖的水，看似平静却总在不经意间改道。工作的流动性让我开始频繁离开，有时是数月，有时是一整年。每次启程前，我都会给柿子树浇足水，嘱咐邻居多照看，可转身时望着它孤零零的影子，心里总空落落的——再好的照看，也替代不了主人的守望。起初还能在果实初青时回来，站在树下仰望着那些青涩的小灯笼，像望着自己未竟的心事。但渐渐地，归期越来越晚，错过也成了常态。

有一年深秋赶回来，天泉湖的水已凉透，风里裹着寒意。屋前的柿子树枝头空空，只剩几片枯叶在风里打旋。邻居说前几日柿子熟透了，怕掉在地上浪费，便摘了分给乡亲。那一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疼且空落，那些没能亲眼见着的红，成了季节里的遗憾。后来便习惯了在电话里听邻居描述：“今年结得密，像挂满了小红星”“红得发亮，像小太阳似的”，我在远方凭着想象勾勒那些红，却总也描不出真切的模样。

天泉湖的四季轮回里，柿子树悄悄长大。冬天的湖静得清冷，湖面结了薄冰，像面巨大的镜子映着灰白的天空，柿子树的枝桠光秃秃地伸向天际，在寒风里倔强地舒展，像在守护着这片土地，也守护着我未兑现的归期。而我总在忙碌的间隙想起它，想起春的抽芽、夏的浓绿、冬的静默，唯独缺了秋的那抹红。

直到去年深秋，我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回到小龙山。天泉湖的水依旧清澈，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山林已染成浓墨重彩的油画，金黄、橙红、深褐层层叠叠。当那棵柿子树映入眼帘时，我忽然停住了脚步——满枝的柿子红得像火、像霞，像秋光把最后一缕暖都揉进了枝头的小灯笼里。

它们密密地挂在枝桠上，有的低垂着似在点头，有的高擎着似在招手，果皮绷着薄纱似的光，橙红里渗着一点蜜黄，像被太阳吻过的琥珀。风路过时碰得枝桠轻晃，它们却稳稳悬着，像把整个秋的甜都攥在圆鼓鼓的身子里。我快步走近，指尖碰上去是微硬的实诚，不像软柿那样软塌。指甲轻轻掐开个小口，清润的甜香立刻漫了出来，咬下第一口时“咔嚓”作响，脆得像咬碎了秋阳。果肉里藏着阳光的颗粒感，没有丝络缠舌，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是秋给的直爽甜，不齁不腻，刚好裹住舌尖的渴。

掰开果实，能看见果肉细细的纹路，像晒干的银杏叶，带着光的痕迹，小巧的籽儿嵌在中间，嚼起来竟也带着轻脆的香。我蹲在树下慢慢吃，果肉渣落在草叶上，不一会儿就有蚂蚁围过来，它们也懂这秋的甜。兜里揣着两个柿子，隔着布衫能摸到温温的硬实，像揣了颗小太阳，走在湖岸的田埂上，风里混着稻香，连日子都变得脆生生的。原来这便是邻居口中的太秋脆柿，不用像软柿那样苦等熟透，熟了就亮堂堂地挂着，要吃便给最实在的甜。

今年，我特意调整节奏，赶在柿子红时归来。带着朋友坐在树下，看天泉湖的秋波，看满枝的红果，分享这份迟到的甜蜜。我们聊着这些年的错过与重逢，聊着柿子树的生长，也聊着天泉湖的四季流转。有时会拍下满树的红，发给忙碌的朋友，告诉他们：“柿子红了，回来看看吧。”

一到柿子红，就会想起天泉湖边的那棵树，想起当年的约定。它像个沉默的老友，在四季轮回里静静生长，见证着我的离别与归来，也教会我懂得：有些等待值得坚守，有些错过是为了更珍惜的拥有。天泉湖的水依旧清澈，小龙山的绿意依旧盎然，而那棵柿子树的红，早已刻进我的生命里——它是秋最懂人的馈赠，甜得清亮，脆得坦荡，把岁月的实诚，嚼成满口腔的暖。就像日子里那些不用刻意等待的美好，只要心里有牵挂，终会在某个深秋，与满枝的红不期而遇，把积攒多年的暖，一口咽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