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雨,仿佛是从天穹的裂隙里漏下来的,没有个断绝的时候。它不似夏日的暴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干脆;它只是这么绵绵密密地、无休无止地织着一张银灰色的、无边无际的网,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种萧萧瑟瑟的韵律里。空气里浮游着丝丝的寒意,不刺骨,却像一条冰凉的小蛇,悄无声息地钻进你的领口,盘踞在心头。</p> <p class="ql-block"> 于是,听雨便成了这几日唯一的、无可奈何的功课。那雨声,初听是混沌的一片,久了,便能分辨出不同的声响来。落在屋顶的瓦上,是“啪啪”的,有些钝重,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执着;溅在水泥的地面上,却是“淅淅”的,更显琐碎与清冷。这声音,不分昼夜地响着,像是无数只纤巧而冰冷的手指,轮番地、不知疲倦地叩击着书房的玻璃窗,也叩击着听雨人那颗无所适从的心。在这单调而执拗的节奏里,人仿佛成了一只被遗忘的陶器,那往日里用琐事与喧哗一层层糊起来的心壳,竟被这雨水一点点地浸润、剥蚀,终于“咔”地一声,现出几道细微的裂纹来。而那心底最隐秘、最柔软处,那几根绷得紧紧的心弦,也仿佛被这无形的指尖捻着,一紧,再一紧,终于是“铮”地一下,断了。余音颤颤的,便有无边的忧伤,像滴入静水的墨,毫无节制地荡漾开来,染透了整个心田。</p> <p class="ql-block"> 目光惘然地投向窗外。院中那几株榉树,叶子已黄了大半,未黄的叶片,也不似春夏时的那般绿,带着一种病态的美。雨水洗过的天空,是铅色的、低垂的,一只飞燕也无;想必它们早已识趣地结伴南归,去寻那温暖的所在了。眼前只有无主的落叶,混着雨水,黏黏地贴在水泥地上,失了翩然的姿态,显得那般狼狈。这般光景,如何不叫人兴起愁绪?那愁,是颠簸的,不定的,像水面上被雨点击打的浮萍,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你看着那逐渐光秃的枝干,便会想起它夏日里如何的枝繁叶茂,如何的亭亭如盖;你看着那一地的狼藉,便会想起它春日里如何的繁花似锦,如何的蜂围蝶阵。然而,任你曾经怎样的辉煌,怎样的丰硕,到了这时节,也终将叶落归根,零落成泥。这仿佛是一条铁律,任谁也挣脱不得的。</p> <p class="ql-block"> 思绪走到这里,便像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湿冷的泥沼,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可也正是在这极致的清冷与寂寥里,心里反倒生出一丝奇异的、微温的觉悟来。那化作春泥的落叶,果真就全然是无价值的么?龚定庵的诗句,此刻便像一道光,蓦地照了进来:</p><p class="ql-block">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p> <p class="ql-block"> 是了,凋零并非终结,腐烂也非虚无。那一片片的落叶,是以自身的消亡,去完成一场盛大而沉默的献祭。它们将自己交还给大地,腐烂,分解,将一身的血肉与精魂,都化作来年新枝上那一抹嫩绿的养分。这何尝不是一种伟大的、慈悲的轮回?眼前的萧条,原来正是为了积蓄下一次勃发的力量。而那决然南去的飞燕,也并非无情,它们只是遵循着古老的信约,去赴一个遥远的、关于春天的约会。待到东风再起,杨柳如烟时,它们自会带着满身的春光,回到这旧日的檐下。</p> <p class="ql-block"> 这么一想,那敲打在心头上的雨声,仿佛也不那么凄厉了。它倒像是一场漫长的、庄严的洗礼,将夏日的浮躁与尘埃都冲刷干净,好让这天地,也让这颗心,能有一段沉静的、向内生长的时光。忧伤固然还在,却不再那般尖锐,而是融入了这天地间运行的至理之中,变成了一种深沉的、可以忍受的静美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