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含着情的。

太行

最是那秋叶，攒了春风的拂，夏雨的洗，临了要赴冬的约，归大地的怀，偏在这时，把所有的璀璨都泼洒出来。像谁持了饱蘸颜色的笔，酣畅一抹，红的、黄的、橙的，便漫开来。远山是最好的画布，层林尽染，一点不假。桦树杨树褪成金，朦朦胧胧的，像霞又像雾，阳光底下，风过处，斑斑点点都在闪；栎树攒成簇，黑褐的枝干托着橙红的冠，沉甸甸的；枫树、山榆呢，或嫩黄，或橙红，各有各的艳。

颜色是分着阶的，再不是平铺直叙的绿了。红，有的怯生生，是一触就颤的绯红；有的沉下来，是绛紫，像经了世事的眉眼；更有那泼辣的，红得像火旗，要把整个秋的热都烧出来。黄也分了等，鹅黄是初成的嫩，金黄是熟透的醇，杏黄是带了点酸的俏。这许多颜色，叠着、错落着，就成了一幅画，浓淡都恰好。

凑近了看，哪片叶子不是个小天地？叶脉是精巧的河，颜色从边儿上浸进来，绿意一步步退，却在叶心守着最后一寸地。叶面上的斑点，是光阴路过时，不小心留下的脚印。地上的叶，静悄悄的，已经跟母树道了别。这满山的斑斓，原是一场盛大的静默，每片叶都把一生的心事，酿成最艳的色，然后，不回头地落进土里——生命总要这样灿烂一次。

水是静的。秋叶是秋的斑斓辞章，秋水便是它藏得最深的心事。山林再热闹，那一泓水也什么都不说。它收了夏日的浑与闹，变得清，清得透，带着点凉。水色也不是夏日的活绿了，是近乎透明的碧，像块凉透了的温润玻璃。天、云、岸上的树，都完完整整地跌进这面镜子里，却比真的更清瘦，更疏朗些。风过，水面起细皱，水里的影便轻轻颤，像往事在心里被悄悄碰了一下。你望着它，觉出它不是在流，是在想，在回味。它攒了春夏的故事，此刻都沉成心底那片蓝汪汪的寂寞。这水啊，多情也无情，照见一切，也带得走一切。

连起叶的别与水的静的，是秋雨。它不像夏雨那样急，那样猛，是绵绵的，密密的，带着挥不去的凉。落下来的声也有分寸，打在残荷上，是“嘀嗒”的清响；落进土里，是“窸窣”的吞咽；飘在窗上，是“飒飒”的私语。这雨，像天地间一张大网，网住行人的脚，也网住所有的愁。你坐在窗里，看雨丝像银线在织，每一根线都牵着段湿漉漉的回忆。

空气里满是雨、泥土和落叶混在一处的味，清寒里带点微苦。这时候，万物的色都被洗得更深了——枫叶红得更凄，银杏黄得更烈，连脚下的路都变得清新又寂寥。秋雨是个高明的画者，用清冷的笔，把世界重新画得深沉，有了说不尽的味。

从雨的低语里抬起头，望那洗过的天，心会一下子敞亮。秋日的天是高的，空的，空得像一种哲学。夏日那些肥白的云堆不见了，只剩几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云丝，像刚撕开的棉絮，又像飞鸟偶然划过的痕。蓝也不是夏日的亮蓝了，是沉下来的、旷远的湛蓝，蓝得能让目光一直望进去，望到宇宙的深处。在这样的天下，人会觉出自己的小，也觉出灵魂被洗过的净。偶有雁阵排着“人”或“一”，从无垠的蓝里静静飞过，丢下几声清唳，传得极远，像这季节留最后的空旷回响。

秋天就是这样一个多情的情人。用斑斓的叶与你热烈告别，用沉静的水收纳你说不出的思绪，用绵绵的雨浸你敏感的心，最后，用那片无垠的空阔天空，给你最终的安慰与释然。它不像春的闹，夏的狂，冬的烈，它在绚烂与寂灭之间，寻到了最深刻的平衡。它教你看逝去前的极致美丽，也教你受繁华落尽后的必然孤独。走在秋天里，像不是在经一个季节，是在品人生的味——从热烈到平静，从外放至内敛，从生长到收藏，一场盛大又多情的仪式。

这就是多情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