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远行前的全家团聚

一路阳光

母亲已离开半年了。这半年里，我总在清晨醒来时恍惚听见她在厨房轻手轻脚准备早餐的声音，总在傍晚时分不自觉望向门口，仿佛她还会提着那个用了多年的布袋子，慢慢推门进来。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永远是个等候者。

等候我们放学，等候父亲归来，等候亲戚拜年。她的世界不大，就是那个老屋，那个院子，那扇朝南开的门。每年的正月初二，她总是最早起床，把瓜子花生装盘，把茶水沏好，然后坐在堂屋的竹椅上，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那些由远及近的拜年声，是她一年中最盼望的热闹。

去年我们也计划去武穴，母亲站在门口，看着我们上车，挥了挥手：“你们去玩得开心点。”她的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身后是空荡荡的堂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母亲把热闹都留给了我们，自己守着那一屋子的寂静。

今年，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年初二。我一进家门就看见母亲在院子里张望，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妈，今年跟我们一起去武穴吧。”我脱口而出。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来：“可是客人来了怎么办？”她搓着手，像个想逃课又不敢的孩子。

“打电话叫他们明天来，一家人难得齐聚，多考虑下自己感受，不要老是想着别人。亲戚可以明天来。”我坚持着。母亲犹豫了很久，终于拿起电话。她对着话筒轻声细语，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放下电话，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现在想来，那是命运给我们最温柔的安排。如果知道那是母亲最后一个春节，我一定会更早、更坚决地带上她去看更多的风景。

母亲开始收拾行李，装了几样零食，还有她亲手种的橙子。那些橙子金黄金黄的，还带着几片翠绿的叶子。“自己种的，甜。”她说。我知道，她总是想把最好的都给我们。

车子驶出村庄，母亲起初还有些不安，不时回头望望。但渐渐地，她被窗外的风景吸引了。弟弟开心地说着笑话，一不小心开错了路口。我们都不着急，母亲也说：“错就错了，多看看风景也好。”

经过一段堤岸时，一排排挺拔的杨树从窗外掠过，枝桠间托着一个个鸟巢。“看，鸟也回家过年了。”母亲指着窗外，像个发现秘密的孩子。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完全忘了晕车的不适。车上在缓慢行驶，我赶紧按下快门，拍下外面难得的风景。那张照片，如今成了我最珍贵的宝藏。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武穴。亲戚早已在门口等候，摆出了花生和蚕豆。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小院，我们围坐在一起，母亲慢慢剥着蚕豆。“吃点这个，胃舒服多了。”她笑着说。阳光在她的皱纹间跳跃，那些细密的纹路，忽然变得很美。

看着母亲舒展的眉头，我忽然明白：这一次远行，对她来说是一次多么难得的“越轨”。从等候者变成被等候的人，从主人变成客人，从固守的日常中暂时解脱。她的一生都在为我们守候，而这一天，我们终于为她安排了一场不需要等候的相聚。

那时我不知道，这是母亲陪我们度过的最后一个年初二。冥冥之中，上天给了我们这份最好的礼物——一个完整团聚的日子，一个母亲真正开心的日子。

如今，老屋的堂屋依旧，竹椅还在，只是再也看不见母亲等候的身影。院子里的桔子开花结果了。黄澄澄的桔子在秋风中轻轻摆动，就像母亲温柔的手势。

很多年后，我依然会记得那个初二——记得母亲在堤岸上看鸟巢时发亮的眼睛，记得她吃橙子时微微皱起的眉头，记得她在阳光下满足的笑容。这些细碎的片段，如同她带给我们的那些橙子，在记忆里散发着永恒的清香。

原来，母亲要的从来不多。只是一次全家团聚的出行，只是一段不必惦记着回家的时光。就像那些枝头的鸟巢，在冬日里静静地守望着春天。而母亲，用她这最后一次小小的远行，为我们衔来了足以温暖余生的记忆。

每当春风吹过堤岸，我总会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看，鸟也回家过年了。”现在我才懂得，母亲就是那只永远守候在巢里的鸟，而我们，都是她曾经等待归来的雏鸟。纵然她已飞向远方，但那巢里的温暖，却永远留在我们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