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游记 ①黄果树、天星桥景区

刘贵赓

金秋十月，和老伴儿随旅游团飞贵州，一场自然与心灵的对话就此展开。喀斯特地貌的鬼斧神工，在云雾缭绕间徐徐铺展，令人叹为观止。

抵达贵阳夜色渐浓，流线型建筑与霓虹“贵阳”二字交相辉映，格林东方酒店的广告牌静静伫立，城市现代气息扑面而来。

次日步入黄果树景区，水声轰鸣渐近，穿过林间步道，只见巨瀑自悬崖倾泻而下，如白练垂天，飞沫成虹。古籍有载：“水由溪而涧，由涧而瀑”，此景正是大自然最磅礴的书写。

还未走近，便听见那闷雷般的声音了。这声音不是从空中劈下来的，而是从地底深处，从那片磅礴的水与坚硬岩石的交锋处，一阵阵翻滚上来的。它不尖锐，却厚重得让人的胸腔都微微共鸣；它填满了山谷，也填满了每一个走近它的游人的心与耳，霎时间，万籁都成了这雷鸣的附庸。

循着山径转过去，整个世界便豁然开朗。那一条白练，不，那是一片奔腾的、咆哮的巨川，正从七十多米高的悬崖之巅纵身跃下。它不像布，因为布没有这样崩天裂地的气势；它更像是一条发怒的玉龙，从九天之上直捣潭心，撞得粉身碎骨，炸开千堆万堆的雪。那水不是清澈的碧色，而是一种浑厚的乳白，挟着亿万吨的力量，义无反顾地扑下来。飞溅起的水珠，如烟，如雾，如尘，被风一吹，便洋洋洒洒地弥漫开来，隔着老远，头发上、眉睫间，就已沾上了一层细密而清凉的湿意。

我随着人流，向那瀑布的身后走去，去探访那名副其实的“水帘洞”。路是湿滑的，岩壁也在不住地渗着水珠。一走进洞内，世界骤然变了模样。那先前在外的雷鸣，此刻被放大了无数倍，成了充斥在天地间的唯一主宰。透过洞壁上那几个巨大的天然“窗口”向外望，景象更是惊心动魄。那瀑布不再是远观的整体，而成了一堵移动的、咆哮的水墙，就在你的眼前，以雷霆万钧之势，永无止息地向下倾泻。阳光穿过水幕，幻化成一道道迷离的虹彩，在水雾中摇曳。水珠噼里啪啦地打进来，带着原始而野性的力量。在这一刻，人仿佛脱离了现世，置身于一个由纯粹的水与力构成的神话世界里。那轰鸣声洗去了所有的杂念，那水汽涤荡了肺腑里的尘嚣。

从水帘洞的另一端出来，仿佛经历了一场重生。沿着崎岖的小径下到谷底，要去往那瀑布跌落的地方——犀牛潭。从下向上仰望，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感受。先前是平视其壮阔，钻入其腹中感受其狂野，此刻，却只剩下纯粹的敬畏。你须得极力地仰起头，才能望见那瀑布的顶端，在氤氲的水汽里，它仿佛真是从云层里倾泻下来的。俯冲而下的水流砸在潭面上，激起雪白的浪涛，翻滚着，涌动着，最终又化作一潭深邃的、几乎凝滞的碧绿。那轰鸣声在这里变得更为沉雄，像是大地沉稳的心跳。

我站了许久，任凭水雾将全身打得湿透。忽然想起《庄子·秋水》中的句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眼前的黄果树瀑布，不正是这“百川”之力的极致体现么？它不理会游人的惊叹，也不在乎岁月的流转，它只是存在着，奔流着，咆哮着，完成着它自己。这力量，是洪荒以来便如此的。

归途上，那雷鸣般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终至不闻。但我的耳中，我的心里，却仿佛已被那声音永久地占据。城市里的那些烦扰与琐碎，在这巨大的自然回响面前，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了。我带走的，是一身的清凉，与满心的震撼。

沿溪前行，藤蔓桥横跨清流，木栏蜿蜒于绿意之中，仿佛通向秘境。远处山峦叠翠，云雾轻抚峰顶，宛如宋人山水长卷。黄果树之名，源于当地“黄桷树”，虽音异而意同，承载着百年的民间记忆。

若说黄果树瀑布是一位声震寰宇、豪情万丈的巨人，那么天星桥，便是那位藏于深闺、灵秀内敛的少女。她不以声势夺人，而以精奇巧思取胜，一步一景，皆是小品，却又浑然天成，构成一个奇幻的梦。

踏入天星桥景区，石阶引路，溶洞幽深，钟乳石影参差，脚下溪流潺潺。一池碧水倒映苍翠，小桥穿行其间，荷叶点点，恍若江南庭院藏于山野。

清浅的流水在石间潺潺而过，倒映着岸边的藤萝竹树，鱼儿翕忽往来，怡然自得。这里没有磅礴的乐章，只有一曲清越的江南丝竹，在幽幽地弹奏。

穿过一片茂密的植被，景象豁然一变。仿佛闯入了某个被时光遗忘的秘境。无数的石峰、石柱、石笋从水中、从地上兀然突起，形态千奇百怪，如笋，如剑，如怪兽，如仙姝。它们不似云南石林那般广袂雄浑，而是与水、与树缠绵在了一处。

陡坡塘瀑布宽幅如席，水势平缓却浩荡，乃黄果树诸瀑中最开阔者。行走木栈道上，老伴儿驻足拍照，笑语随风飘散。途中所见“黄果树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石碑巍然，见证这片土地的自然荣光。

山中一日，步步皆景。从峡谷深处的“长青峡”石碑，到岩壁刻字“天龙生桥”，再到仙人掌攀附巨岩的奇观，自然之力与生命韧性在此共存。

水在石中绕，石在水上立。更有那顽强的生命力，从不可思议处迸发出来。碗口粗的树木，竟从光秃秃的岩石上拔地而起，根须如虬龙般紧紧抱住石壁，探寻着每一丝缝隙中的养分。这石与树，一刚一柔，一静一动，在此刻达成了生命的盟约，彼此依存，共历风雨。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筛下斑驳陆离的光点，洒在布满青苔的石径上，洒在幽绿的水面上，光影浮动，迷离惝恍，直如行走在阿凡达的奇幻星球。

河水在此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收拢，沿着一个巨大的漏斗状岩石表面，铺开成薄薄一层，均匀地滑落。岩石表面凹凸不平，水流被扯成无数条、无数股，时分时合，时分时合，宛如一串串珠链，又像贵妇脖颈上散落的银色项链，最终在潭心汇成一圈旋转的雪白，发出沉闷而浑厚的轰鸣。它美得精致，却也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仿佛将所有劲道都内敛于那优雅的旋转之中了。

归途上，我一直在回味。天星桥的美，是需要慢品、细读的。它不似大江东去，瞬间攫住你的魂魄；它更像是一盏功夫茶，初尝清雅，再品回甘，余韵悠长。它将山的坚毅、水的灵动、树的倔强，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编织成一个关于生命与自然的、精巧绝伦的梦。这梦里，有石的沉默，有水的欢歌，更有那树根抱石的、执着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