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腹子传奇

吴荣先27416134

　　两位住村头的老夫妻，极贫，只能以一座破窑安家。

忽一日，半夜听得坟地有婴儿啼哭之声，惊醒两老，夜难寐。三更时分，有人叩门，惊问何人？答：秋香。婆婆开门，乃常来讨吃之村妇。婆婆问：夜半何事？秋香：蒙二老关照，遗腹子已生，烦二老告知夫家，好生养大。言毕化作青烟消失。

　　老夫妻将秋香生出遗腹子之事，转告王家，王家不信，携家人开棺，果见一婴儿哇哇大哭，秋香面如生，却已气息全无，眼角犹有泪痕。

王大无后，喜得一子，再拜秋香。晚间托梦，云已转世投书香人家，并告知其叔欲谋夺家产，投毒害死孕中秋香。王大查实，其叔入狱。18年后遗腹子高中状元。

遗腹子王朗中状元后，外放至洪洞为县令。就任途中遇山贼欲劫财夺印，一壮士见义勇为，救下王朗，王朗留为身边卫士。

一日，该县卖糍粑小孩的钱被偷，卫士曰：可让围观者投钱入水盆，一人投币时水面浮油，小偷当场被识破并退脏，杖责之。朗立威，谢之。侠士曰：勿谢，吾受尔母之托也。

　　王朗乍闻“受尔母之托”五字，夜雨如针，透骨生寒。那壮士却再不开口，只低首摩挲腰间一柄短刀。刀鞘乌旧，缠以褪红丝线，像干凝的血迹。王朗欲再问，壮士已翻身上马，隐入昏灯。自此，他每夜必梦——

　　梦里有荒芜窑院，枯井栏上坐一女人，青布衫被风吹得贴在骨上，空荡荡如蝉蜕。女人背对他，怀抱襁褓，襁褓里传出“咕咕”吞水声。王朗想唤，却发不出声，只见女人缓缓回头，脸仍如生前，只是眼眶里塞满湿泥，泥里爬出细小蝌蚪，尾巴摆动，像黑泪。

　　醒来时，枕畔总湿，辨不出是汗是泪。洪洞县衙深处，夜更梆子一响，瓦当滴水，声如含冤。王朗令衙役彻查本县近年溺女、弃婴之案，卷宗堆满书阁，却无一件与“秋香”字样相连。他愈查，愈觉母亲之死并非家宅投毒那么简单；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把线索一根根从水面抽走，只剩深井般漩涡。

　　转眼冬至，县衙封印。洪洞风俗：冬至夜，户户以糯米团祭井神，求来年不旱不涝。王朗独巡后衙，见厨下大灶蒸汽氤氲，老厨子正把雪白团子往沸水里推。王朗忽忆母亲托梦时，衣襟上也沾着白色浆糊，像米团冷后起的皮。他心中一动，问老厨子：“本县祭井，可有人家以血和粉？”老厨子手一抖，团子沉底，半晌方道：“老爷莫提，提就是罪。”

　　正待追问，门役疾报：东郊废窑塌了，压死一个要饭婆婆。王朗心里“咯噔”一声——那正是他出生之地。他率人赶去，雪深没踝，废窑早成土丘，只露半边焦黑券顶。掘开断壁，见一具老妇尸，佝偻如虾，双手环抱空瓮，瓮底刻一“秋”字，笔划细若游丝，却刀刀见骨。更奇的是，老妇嘴角含笑，雪落其上，不化。

　　王朗命以草席裹尸，停城隍庙。当夜，他独坐尸旁，油灯如豆。二更鼓过，庙门“吱呀”自开，风雪卷进，吹得灯焰倒立。王朗抬眼，见门槛外一双小小脚印，赤足，湿淋淋，一步一印，直排到席边，却不见人。灯影下，老妇怀里的空瓮不知何时已正立，瓮口蒙一层黑布，布上渗出暗红。王朗颤手揭布——

　　瓮里盛着半腔清水，水面漂一张婴儿面皮，薄如蝉翼，五官分明，与他幼时轮廓无异。面皮下，有蝌蚪数尾，穿梭游曳。王朗大骇，拔剑劈瓮，“哗啦”一声，水溅尸身，老妇眼竟睁开，灰白瞳孔里映出王朗身后——

　　一个抱婴女人，湿衣滴水，正对他颈后吹气。王朗急回身，只扫到一角青衫；庙门狂阖，灯火骤灭。黑暗中，他听见自己襁褓时的啼哭，哭声越缩越小，像被什么掐住喉咙。待衙役冲进来，只见王朗昏倒，席旁空瓮复倒，裂成三瓣，每瓣内侧都刻着同一行小字：

　　“井底人，偿我脸。”

　　王朗大病三日，水米不进。医者束手，唯云“邪祟”。第四夜，他忽自榻上坐起，呼衙役备轿，要去“秋香”坟茔。坟在城西五里荒岗，雪压枯茅，碑石早没。王朗命掘穴，土深八尺，棺木完好，钉却松落。开棺——

　　棺内空空，只一汪水，水上浮一块青布，布上绣“洪洞”二字，字以红线锁边，像一道未愈的疤。水寒刺骨，却偏不结冰。王朗伸手探入，捞出一块木牌，牌面刻着功名：“赐进士及第　王朗”。那本该悬于祠堂之匾，竟被泡在母亲棺里。木牌背面，以血写一行：

　　“官印为偿，脸为契。”

　　王朗顿觉天灵盖被揭开，耳边万婴齐哭。他踉跄回衙，即发令：封闭全县水井，凡祭井者，必以香油纸马，不得私投米团。百姓哗然，谓新官扰民。当夜，县衙门口被人摆一草篮，篮里躺着一只剥了皮的狸猫，猫腹塞满蝌蚪，尚在蠕动。猫颈系一条褪红丝线，与他梦中刀鞘上的一模一样。

　　王朗知祸已逼近，遂留卫士守印，自伏于暗室。二更，梁上忽落水滴，正滴印盒，“嗤”地冒白烟。卫士举火照之，见盒盖缝隙探出几根乌黑头发，越伸越长，卷住印钮便缩。卫士挥刀斩发，火忽灭，室漆黑。待再燃灯，印盒已空，地上只剩一滩水迹，水里漂一张小小人皮面具，官帽、五官俱全，像缩小的王朗。

　　卫士面色惨白，跪地叩首：“恩公，印已被‘井底人’索去，我母之托，至此尽矣。”言罢，他脱去上衣，露出胸膛——胸皮竟被整片剥下，血痂成纹，恰是一张人脸，眉目与王朗一般无二。原来所谓“壮士”，亦早是傀儡，以自身之皮，换王朗之印。卫士痛极，撞柱而亡，血溅匾额，“明镜高悬”四字瞬间化为“偿我脸”三字，墨迹淋漓。

　　王朗呆立，忽闻衙外更鼓“咚咚”，却非报时，而似心跳。他循声奔至后院井台，见井栏积雪尽融，水漫至踝。井口立一女子，青布衫，怀抱襁褓，背对他。王朗颤声唤母，女子缓缓回头——

　　这次，她脸上没有泥，没有蝌蚪，却是一片平滑无五官的白皮，像一张等待雕刻的素纸。白皮后传出婴儿啼哭，哭声竟从王朗自己喉间迸出。他低头，见自己衣襟开裂，胸腹间皮肤正被无形之手慢慢揭起，血珠滚落而不痛，只觉奇寒。那女子将襁褓朝他递来，襁褓里是一方漆黑官印，印下压着一张薄薄脸皮，五官与他丝毫不差，只是缺了左眼。

　　女子以指蘸血，在印侧补画一瞳，轻吹一口气，脸皮便“活”了，眨了一眨。王朗欲逃，双脚却被井里伸出的黑发缠住，发梢系着无数小铜钱，每枚钱面都刻着“秋香”二字。女子将脸皮覆到他面上，冰腻一触，像贴一张湿纸。王朗顿觉世界倒置——他成了井底仰视的人，而井口，另一个“王朗”顶着他的脸，朝他微笑，转身离去。

　　次日，洪洞县百姓见县太爷升堂，神采奕奕，只是左瞳色略深。新官断案如神，却每判必提“面皮”二字：欠债者，割面皮抵；偷盗者，换面皮示众；杀人的，则以凶手面皮塞入死者棺中，谓“以脸偿脸”。百姓惴惴，号“剥面县令”。

【洪洞大案举例·王朗政迹】

第一案　无头新郎

新婚夜，新郎被斩首，新娘失踪。王朗于洞房地炉灰中得蜡泪，非喜烛，乃送丧烛。捕丧灯匠，供出新娘与匠通，杀夫图奔。以灯油渍布裹首，沉于河，起尸首俱在，民称“烛影断”。

第二案　借尸还驴

西商失驴，数日村郊现无名尸，胸刺驴毛。王朗察毛色纯青，非本地种，令遍访牙行，得贩驴者。凶手欲盗驴，被驴踢死，同伴移尸灭迹。驴归主，尸得姓，商民两安。

第三案　纸人咒蛊

巫婆剪纸人咒仇，仇暴卒。王朗取纸人，以水洗之，墨渗纸背，显出“砒”字。验尸果中毒，乃巫婆子夜投砒霜于井。井在巫屋外，一鞠即招，焚其符册，俗禁纸人咒。

第四案　空棺老父

赵三葬父，圹空无尸，讼盗坟。王朗视柩板有撬痕，内落麦秆，乃生前被囚麦窖。捕得逆子，因忤逆逐父，父归索产，被活钉窖中。开窖得骸，逆子凌迟，民心称快。

第五案　雨夜火印

六月暴雨，库房火起，印箱独焦。王朗见火迹自内而外，箱底有油纸，上印“盐”字。细查盐商，以火耗补亏空，惧盘查故纵火。盐引充公，商籍除，库银再实。

第六案　哑女诉冤

哑女梨花指画“夫”字，再指井。夫家讼其弑亲。王朗令以石灰填井，水浮血痕，捞得铁秤锤，锤陷婴颅。夫因女产哑婴，怒而溺之，并殴妻致哑。夫弃市，女旌表，立“节孝碑”。

【政声·水理·桥路·洪洞阁】

水理

洪洞地高河低，易旱。王朗乘“十案”余威，按亩起夫，开渠三十六里，引汾水入垆，又筑五闸以时启闭，蓄泄有常。渠成，民号“朗公渠”，立石“水不逆行，旱不呼天”。

建桥

旧汾渡冬摧舟，春泛人。王朗命取窑废青石，叠拱七孔，桥长四十丈，上刻十案图形，使行人知法。桥成日，他先步行三匝，再乘马过桥，曰“民走我始走”。民呼“状元桥”，远客来观。

筑路

县北官道，泥深没踝。王朗令以窑渣、石灰、河沙三合填之，碾以铁辊，旁植杨槐，五里一亭，亭设茶缸、药包。商旅夜行无虞，三年不缮，人歌“朗公大道”，商旅绘像祀之。

修洪洞阁

城东旧有奎星阁，岁久将倾。王朗出俸银二千，募民出工，不役不赋。阁高五层，飞檐八角，下为讲院，上奉文昌。阁成，他亲书“大朗斯阁”匾，取“大朗于斯，文运复昌”之义。士子诵声达旦，科第连增，父老刻石记之。

颂声

野老歌曰：

“洪洞山，洪洞水，

朗公来，鬼面毁；

三十六渠流到门，

七孔石桥通晋阳；

五层阁上文昌光，

十里长街无夜狼。

十案如神惊天子，

一张面皮护故乡。

若问青天高几许？

朗公新堤柳万行。”

又有童谣：

“冬至油，水面浮；

汾水闸，状元修；

阁上灯，灯下斗；

不见朗公心不休。”

　　三年后，朝廷考绩，王朗赫然第一，擢升太原知府。离任前夜，他命人填平县衙所有水井，却独留后院一口，以青石板封之，板上凿“洪洞”二字，填以赤漆。最后一晚，他独自在井边设案，焚纸祭母。火起时，青烟不升，反钻入井，井底隐隐传出一声笑，像婴孩初啼，又像进士及第的喝彩。

　　火光映着王朗的脸，左瞳忽然自己转了一圈，露出背面——那是一枚小小铜钱，钱文“秋香”。火焰舔上他靴底，他却不动，只低声道：

　　“娘，脸已偿你，印也还你，儿去也。”

　　言罢，他举火自燎，衣衫却无一处起火，只面皮“嗤啦”一声，从额角裂到颔下，整张脱落，轻飘入井。面皮离体，王朗仍直立，却只剩一张无五官的白板，像未经雕刻的素坯。井中黑发涌上，将他裹入，“咕咚”一声，水波合拢。青石板自行覆回，缝隙渗出最后一线黑水，凝成蝌蚪状，被冷风一冻，成了几粒乌冰。

　　天明，衙役发现知府失踪，只井旁余一空袍，袍内裹一方官印，印面被磨平，无字无纹，光滑得像一张失去五官的脸。百姓聚观，有胆大的以竿挑袍，袍角飞出一张薄皮，迎风展开，眉目俨然王朗，却缺左眼。面皮飘至半空，忽自燃成蓝火，火里传出婴儿啼哭与老人叹息，交叠不绝。火尽，灰雪四散，落在众人脸上，轻轻一贴，便消失不见。

　　自此，洪洞县凡新生儿，左眼角皆有一枚淡红胎记，状如铜钱，文曰“秋香”。孩童夜啼，父母辄低声吓之：“再哭，井底人借你脸！”哭声便戛然止。而县衙后院那口井，虽被厚土填平，却终年湿痕，像一张永远干不了的泪脸。每至冬至夜，土上必现小小脚印，赤足，一步一印，围成一圈，正对着昔日窑洞的方向——那里，如今又起了一座新窑，烧的不是砖，而是无数张薄薄的面皮，出窑时色如人肤，柔软可折，远近商贾争相购之，谓“秋香膜”，以之覆面，可掩旧疤，换新生。

　　只是凡用“秋香膜”者，三年后必于梦中失脸，醒来镜里一片空白，唯闻井底婴儿啼哭，与更鼓同步，“咚咚”如心跳。若问洪洞人，只说：“那是王朗县令在找左眼，借你脸一用，用完便还。”至于还的是哪一张，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