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兆仁和桃力民抗日自卫军(九)

春阳

<p class="ql-block">作者:越玉柱 越嫒</p> <p class="ql-block">  桃力民抗日自卫军司令 越兆仁</p><p class="ql-block"> (1941年摄于陕坝)</p> <p class="ql-block"> 九、烽火里的半边天</p><p class="ql-block"> 1938年的夏天,风漫过鄂尔多斯高原的沟壑,像拽着块透明的绸子,把克泊尔庙顶的炊烟揉得又细又软,慢悠悠飘向天际间。</p><p class="ql-block"> 桃力民抗日自卫军司令越兆仁的妻子温元宝,指缝里还嵌着灶膛的草木灰,粗粝得硌着手心,可掌心里却攥着另一团实在的暖——刚从桃力民工委领来的粗棉布,布纹里还裹着日晒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方才她正守着灶台,铁锅里的糜子在沸水中翻滚,甜丝丝的香气裹着白汽往上冒,顺着木甑子的缝隙钻出来,在屋梁下绕出一层薄雾。甑子边缘垂落的水珠悬在半空,还没等溅到青石板灶台上,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马蹄踏碎干燥的黄土,脆响裹着尘土,裹挟着几分急促,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麻雀。</p><p class="ql-block"> 她心里一紧,慌得伸手就撂下裹着粗布的甑子盖,棉布与木头相撞的闷响还没落地,人已经跨出了屋门。布鞋底沾着灶前未熄的火星子,落在滚烫的黄土地上,竟在尘土里擦出几星转瞬即逝的光,像极了此刻她心里悬着的牵挂。</p><p class="ql-block"> 虚惊一场,来人是桃力民工委的同志,马背上搭着的帆布包还晃着,里面露出油印纸的边角。</p><p class="ql-block"> “越家嫂子,这是妇救会的章程,您先拿着。”工委的同志翻身下马,把几页带着油墨香的纸递过来,“咱们要把各村的姊妹们都拢起来,抗日不只是男人的事。”</p><p class="ql-block"> 温元宝把纸叠得方方正正,指尖压出整齐的折痕,塞进贴肉的衣襟里。她想起前几日丈夫越兆仁深夜回来,靴上沾着的黄沙簌簌落在炕沿,说八路军骑兵团进驻了克泊尔庙,往后桃力民就是抗日根据地了。那时她只想着天不亮就去羊圈挑只肥羊,多煮些羊肉汤给战士们暖身子,如今摸着怀里的章程,才明白自己能做的远不止这些。</p><p class="ql-block"> 晚上,温元宝第一时间去找了自卫军副司令史仙舟的妻子李宝莲,还有桃力民小学校长杨子华的妻子王秀兰。三人围坐在炕头,煤油灯的光把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得像跳动的火苗。她们把章程读了一遍又一遍,宝莲攥着衣角的手沁出细汗,粗布被捏得发皱,声音里满是期待:“要是真能把姊妹们聚起来,咱也能为抗日出份力了,总比在家等着消息强。”李秀兰是是个文化人,指尖沾了点灯油,轻轻点着章程上的“妇女解放”四个字,字缝里还留着油印机的压痕:“要做事先得利索,咱先把缠脚的布解了,才能跑得快、做得多。”三人手掌叠在一起,炕席的篾子硌着手心,却暖得很,当即决定第二天就分头去各村动员。</p><p class="ql-block"> 头一回组织妇女开会,温元宝选在村西的老榆树下,树洞里还藏着去年秋天的榆钱,风一吹就飘下几片干黄的碎叶。她踩着晨露挨家敲门,门轴“吱呀”响着,门里的应答大多带着迟疑。王家媳妇抱着娃,娃的小手攥着她衣襟上的补丁,她露出缠过的小脚,鞋尖磨得发亮,小声说:“男人不让出门,说女人家管不好外头的事,只会添乱。”温元宝蹲下来,帮她把滑落的娃抱稳,娃的口水蹭在她袖口,她指着自己没缠过的脚,裤脚挽起来,露出沾着泥土的脚踝:“你看我,能下地能挑水,还能帮着蒸几十人的糜子饭,咱们把脚放开,把心也放开,才能帮着男人打日本。”</p><p class="ql-block"> 这时,王秀兰提着布包赶来,布包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里面装着她连夜抄好的《放脚歌》歌词,纸页边缘被油灯烤得发卷。她蹲在地上,捡起根光滑的杨树枝,在湿润的黄土上一笔一划地写,笔尖扫过土面,扬起细尘:“好好一双脚,缠得尖又尖”,歌声刚起时还有些怯生生的,像刚出窝的雏鸟,唱到“脚儿苦连天”,好几个姊妹红了眼眶,泪珠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是她们藏在裹脚布里几十年的苦楚,缠脚布勒出的疼、走路时的颤,如今终于有人替她们唱了出来。李宝莲则在一旁帮着解缠脚布,粗布一层层松开,露出变形的脚掌,皮肤皱得像老树皮,她轻声安慰:“慢慢来,过些日子就能走稳了,到时候咱一起给前线缝棉衣,让战士们穿着咱做的衣裳打胜仗。”</p><p class="ql-block"> 为了让更多姊妹加入,温元宝学着当地“拜姊妹”的规矩,带着自家腌的酸白菜,瓷罐口封着油纸,还沾着坛沿的盐水;李宝莲揣着给娃做鞋剩下的红绳,线轴在兜里转着圈;王秀兰则把写好的抗日传单折成小方块,塞进袖筒。三人分头去各村串门,鞋底磨得越来越薄。在张家窑,温元宝和五个姊妹围着炕桌,炕桌上摆着酸白菜,瓷碗里的汤汁晃着,她们把红绳系在彼此手腕上,绳结打得紧实,说:“从今往后,咱们不只是姊妹,还是抗日的同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p><p class="ql-block"> 温元宝一边给大家讲桃力民自卫军打鬼子的故事,讲工委说的“妇女能顶半边天”,手里的针线也没停,缝着给自卫军的棉背心,针脚密密匝匝,棉絮从布缝里钻出来,粘在她袖口。有姊妹担心家里男人不同意,声音压得很低:“我家那口子脾气倔,怕是不让我出来。”李宝莲就接话,手里还帮着理棉线:“咱们缝的不是衣裳,是让前线的男人能暖着身子打胜仗,他们知道了感激还来不及呢,哪会不同意?”王秀兰则拿出自己画的抗日宣传画,纸上用炭笔描着自卫军战士的模样,枪杆画得笔直,给不识字的姊妹们讲画里的道理,末了还教大家写“抗日”两个字,指尖沾着灶灰在桌上写,灰粒簌簌往下掉,姊妹们跟着比划,指尖蹭得发黑,眼里却渐渐有了光,像蒙尘的灯被点亮。</p><p class="ql-block"> 没过多久,各村的妇女组都建了起来。每天清晨,婆姨们不再只围着灶台转,不再只听着鸡叫煮早饭,而是提着针线笸箩聚到一起,笸箩里的顶针、剪刀、线轴摆得整齐。越家洼的场院里,三十多双手飞针走线,粗棉布在指间翻折,棉絮簌簌落在地上,积得像层薄雪。温元宝坐在中间,手里的针脚又密又匀,针穿过布面时“嗤啦”响,她一边缝一边唱:“一针一针快快缝,缝好送到前线去,支援自卫军打日本。”旁边的李宝莲接了腔,声音清亮,像山涧的泉水:“叫哥哥,上前线,要呀要小心!”</p><p class="ql-block"> 王秀兰则坐在另一头,给年轻的姊妹们讲前线的战况,讲八路军如何爱护百姓,如何把仅有的干粮分给老乡,缝累了就领着大家唱《松花江上》,歌声里满是对家乡的守护和对鬼子的愤恨,风吹过场院的草垛,把歌声送得很远。连路过的放羊老汉都停下脚步,羊鞭搭在肩上,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眶,从怀里掏出几个干馍馍,馍馍硬得能硌牙,递过来时手还在颤:“你们歇会儿,吃点馍再缝,别累坏了身子。”</p><p class="ql-block"> 入秋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前线需要的棉衣越来越多,温元宝带着妇女们把家里的旧棉袄拆了,棉花发黄发脆,她们就坐在阳光下,一点点把棉絮撕松,再缝成新的。夜里煤油灯不够亮,灯芯捻得再细,光还是暗,王秀兰就把自家的灯盏都拿了来,铜制的灯盏擦得发亮,还教大家把窗户糊上两层麻纸,借着微弱的光继续缝,影子在墙上晃得厉害。有姊妹的手被针扎破了,血珠渗在布上,李宝莲就从兜里掏出提前备好的布条,布条洗得发白,帮着包扎,嘴里还念叨:“小心点,针脚密点好,别让风钻进去冻着战士,他们在前线可比咱苦多了。”</p><p class="ql-block"> 李宝莲自己的儿子得了风寒,夜里就抱着娃在炕上缝,娃的小脸烧得通红,哭起来声儿都弱,她就哼着《放脚歌》哄两句,手还在不停地穿针引线,哄睡了娃,把娃放在炕里侧,盖好被子,又接着赶工。“娃睡熟了就不闹了,可前线的战士不能等,天这么冷,晚一天送去,他们就多受一天冻。”她跟温元宝说,眼里的红血丝像爬了蜘蛛网,语气里却满是坚定。温元宝看着她冻得发紫的脚,把自己的棉鞋脱下来给她,棉鞋里还留着体温:“你脚凉,穿上暖和,我身体好,扛得住,光脚都行。”</p><p class="ql-block"> 除了缝棉衣做军鞋,妇女们还帮着加工粮食。克泊尔庙的粮囤前,囤子堆得比人还高,婆姨们围着石碾子,碾子上的纹路填着糜子壳,把糜子碾成米,再放在大铁锅里炒熟了装袋。温元宝力气大,推着碾子转得飞快,碾子“咕噜咕噜”响,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在尘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风吹干。有姊妹劝她歇会儿,递过帕子,她说:“多碾一袋炒米,前线的战士就多一口吃的,能多扛一会儿枪,多杀一个鬼子,咱这点累算啥?”</p><p class="ql-block"> 李宝莲则带着几个姊妹筛米,竹筛子在手里晃得均匀,把石子和碎糠挑出来,放在一边的布兜里,她说:“战士们在前线吃苦,枪林弹雨的,咱得把干净的米给他们送去,不能让他们吃着沙子。”王秀兰负责记账,她把本子放在粮囤上,本子封面用线缝了边,哪个村交了多少炒米、多少棉衣,都一笔一划记在本子上,字迹工整清晰,连数字都写得方方正正。她们还学着男人的样子,用扁担挑着粮袋往部队送,粮袋压得扁担弯了腰,缠过脚的姊妹走得慢,脚底板磨得疼,就拄着棍子一步一步挪,谁也不肯掉队,嘴里还喊着号子,给自己鼓劲。</p><p class="ql-block"> 有次遇上风沙,狂风卷着黄沙,打得人脸生疼,粮袋被吹得直晃,像是要被掀翻,温元宝和李宝莲、王秀兰手挽着手,把粮袋护在怀里,像护着自家的娃,身子被风吹得歪歪斜斜,走了一个时辰才到部队驻地。战士们接过粮袋时,发现袋子上还沾着她们衣服上的棉絮,白花花的,粘在粗布上,眼眶都湿了,一个小战士敬了个军礼,军帽上还沾着风沙:“谢谢嫂子们,我们一定好好打仗,不辜负你们的心意,把鬼子赶出鄂尔多斯去!”</p><p class="ql-block"> 冬至那天,天寒地冻,河面上结的冰能走人,温元宝带着李宝莲、王秀兰和二十多个姊妹去给部队拆洗被褥。战士们的被褥又旧又沉,沾着泥土和血渍,洗的时候水都变成了褐色,她们在河边凿开冰窟窿,冰碴子溅在脸上,像小刀子,用刺骨的冷水搓洗,肥皂在布上搓出的泡沫很快就冻成了小冰晶。手冻得通红,肿得像胡萝卜,就放在嘴边哈口气,哈出的白气很快消散,接着洗。王秀兰的手冻得肿了起来,指关节都弯不拢,温元宝让她歇会儿,她却摇摇头,把冻僵的手往袖子里塞了塞:“我年轻,没事,多洗一套,战士们就能睡个暖和觉,养足精神打鬼子。”</p><p class="ql-block"> 有个小战士不好意思,挠着头说:“嫂子,这些活儿我们自己来就行,哪能让你们动手。”李宝莲笑着把洗好的被褥晾在绳子上,绳子被风吹得晃着,被褥上的水珠往下滴:“你们在前线打仗,我们在后方干活,都是为了打日本,分啥你的我的,咱们都是一家人。”被褥上的水珠顺着布料往下滴,落在冰面上冻成小冰晶,阳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就像她们眼里的光,闪着希望。</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过去,桃力民的妇女们变了模样。曾经不敢出门的婆姨,如今能站在台子上给大家讲抗日,声音洪亮;曾经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姊妹,如今能扛着粮袋走几十里路,脚步稳当。她们不再只围着锅台转,不再只盯着炕头的针线,而是走出了家门,走进了抗日救亡的队伍里,像一棵棵迎着风生长的白杨树。</p><p class="ql-block"> 有次越兆仁和史仙舟从前线回来,军装还沾着硝烟味,看见温元宝带着妇女们在场上晒粮食,金黄的糜子摊在席子上,像铺了层金子;李宝莲正领着大家唱新编的《缴枪歌》,歌声里满是干劲;王秀兰则在一旁教姊妹们认字,树枝在地上写着“胜利”,姊妹们跟着念,声音整齐。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糜子地里,笑声和歌声混在一起,比田里的糜子还要饱满,还要有劲儿。越兆仁走过去,递给水壶,壶里的水还温着:“你们比我们这些当兵的还能干,桃力民的半边天,全靠你们撑着。”温元宝接过水壶,分给李宝莲和王秀兰,笑着说:“打日本,咱们男女老少都得使劲儿,少了谁都不行。”</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温元宝、李宝莲和王秀兰又聚在煤油灯下缝棉背心。窗外的风呜呜地吹,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屋里的灯光却很暖,把三个身影映得格外清晰。温元宝想起春天刚组织妇救会的时候,只有她们三个人,围着一盏油灯,心里还揣着忐忑;如今,各村的妇女组加起来有两百多人,她们的针线缝出了温暖,歌声唱出了希望,成了桃力民抗日根据地最温暖的力量。李宝莲缝着缝着,又唱起了那首《放脚歌》,声音比从前亮了许多,王秀兰跟着和,调子找得准准的,温元宝的声音也加了进来,三个声音混在一起,飘出窗外,落在雪地里,仿佛能穿透寒风,给远方的战士们,带去一丝来自家乡的暖意,带去一份战胜鬼子的信心。(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