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碧色寨遐想

卞恪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站在蒙自的碧色寨。身后,是发小们在老旧火车头前绽开的笑容;眼前,是锈蚀的铁轨枕着朽木,固执地伸向群山的远方。此地的名声,多半因那部名为《芳华》的电影而来——荧幕上,文工团的青春在此定格,旋转的舞步与时代的悲欢被永远封存于此,引得无数游人前来,试图触摸一缕旧日的光影。而当我站定,却发现时间在此地失了重。那些荧幕上的故事与游人的喧响,一触到这满目的斑驳,便迅速在我心头沉潜下去,荡开的,是另一圈只属于我的、更为幽深的涟漪。</p><p class="ql-block">记忆的底片,就在这片沉静中悄然显影。那是一九七〇年深冬的一个凌晨,赣东南一个名叫资溪的三等小站。天还没亮,为避让车辆,我们这列新兵军列被临时甩在轨道上,命令是:下车解手,有组织分批次。</p><p class="ql-block">车厢门豁然洞开,南国冬夜凛冽的质感扑面而来。那不是北方的干冷,是一种浸透骨髓的湿寒,凝结在站台旁松林的针叶上,化作茸茸雾凇。我们这群“上绿下蓝”、尚未佩戴领章帽徽的新兵,鱼贯而下。数百名年轻的新兵,在军官低沉的指令中面朝无边的黑暗,在草丛中交替完成了一次沉默而笨拙的集体仪式。空气中,数百道呵出的白气,在几盏孤灯的光域里短暂地蓬松、升腾,又无声消散。</p><p class="ql-block">就在那时,我无意间回头。</p><p class="ql-block">墨绿色的军列像一头休憩的巨兽,匍匐在一旁。而它所依偎的这条鹰厦线,在十二年前的暗夜里,曾奔涌着另一段决定山河命运的故事。这条从诞生之初就挺立着民族脊梁的钢铁动脉,最终承载了更神圣的使命:近百架战机不是从空中飞,而是被拆解,坐上火车经由这条线路,秘密奔赴福建前沿。当对手仍断言“共军不可能争夺制空权”时,鹰厦线已为我们赢得了决胜于云霄的先机。当银鹰突现苍穹与敌机缠战并将其击落,八闽天空的颜色,从此改变。</p><p class="ql-block">车窗玻璃映着站台昏黄的灯光,像无数只沉睡的眼睛。而在这一片庞然的、承载着如此尊严与使命的钢铁造物旁,是我们这群穿着崭新棉衣、连领章帽徽都还未佩戴的少年。国家意志的钢铁轨道,与青春生命的懵懂土壤,就在这个夜晚,完成了对我们的首次浇铸。</p><p class="ql-block">汽笛撕破寂静,是召唤,亦是鞭策。我们迅速归队。列车重新启动,将资溪小站的寒冷、灯光,以及那片挂满冰霜的墨绿山影,一同推向身后。就在车轮滚动的刹那,我看见天际线上,裂开了一线黎明的微光。</p><p class="ql-block">半个多世纪后,重回碧色寨的夕阳下,我终于了悟。</p><p class="ql-block">从滇东南宁静的废弃支线,到赣东南奔涌过“米格”飞机的鹰厦线;从《芳华》镜头里定格的时代浮沉,到资溪寒夜中数百个少年无声的生命序章;从一个懵懂的平头百姓,到一名肩负起守护苍穹使命的士兵——这其间的千里迢迢、岁月昭昭,原不过是历史完成其宏大叙事时,一次最微小的呼吸。</p><p class="ql-block">历史记住了鹰厦线的天兵神降与空战捷报,而我的生命,则记住了松针的刺痛和沉重的呼吸。这两者,从来一体,共同构成了守护的全部真相。</p><p class="ql-block">碧色寨与资溪,这些被时代快车匆匆掠过的小站,一个因艺术而被铭记,一个因尘封而被我私藏。它们从不高声喧哗,只是沉默地见证着:所有个体的平凡过渡,终将汇聚成时代转折的惊涛;所有最微小的“开始”,都蕴含着最伟大的“可能”。</p><p class="ql-block">我在此间徘徊,并非只为怀旧。风起滇东南,吹过废弃的站牌与沉默的轨枕,也吹动了五十年的时光。我站在这里,就是为了与那个资溪少年完成这场跨越时空的并肩,在这因“芳华”而闻名的站台上,为我们那同样炽热、却沉静如铁的青春,立下一块无字的丰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