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一场色彩的幻梦

布衣江南

文字/布衣江南

摄影/雅克

一直想去黄龙，但畏于它的海拔，迟迟未成行。退休后走了一趟西藏，胆子大起来，黄龙便不再是个遥远的念想，而是一桩非践行不可的约定。





乘索道而上，沿栈道徐行，林荫疏落，光影斑驳。低头喘息间，一抬头，心便猛地一紧，远处，岷山的主峰赫然闯入眼帘。它静静地踞坐在湛蓝的天幕下，峰顶覆着皑皑的白。那白并非死寂，而是在高原烈烈的日照下，焕发的一种沉静而圣洁的光，凛凛然，巍巍然，像一位不言不语的神祇，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俯身凭栏，整条黄龙沟的魂魄便在眼前铺开了。但见一道巨大的“龙脊”，自雪山脚下奔腾而出，金黄色的钙华滩涂如鳞甲般层叠蜿蜒，湍湍的流水如银练纷披，泻玉飞珠。无数的彩池，如神仙散落的珍宝，星星点点，镶嵌于龙脊之上，闪烁着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幻光彩。





这些彩池，是黄龙的魂。它们成千上万，却绝无雷同之感。大的如厅堂，小的仅如井口，或相连如串珠，或独立如明镜。那池壁，乃万千年来流水携矿物质沉淀而成，温润如璞玉，纹理如牙雕，形态则千变万化：有的浑圆如马蹄，有的曲折如飞檐，有的层叠如霓裳。它们密密地铺陈开去，真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每一颗，都按着自身独有的节律，呼吸着，闪烁着。





而这万千彩池的王冕，自然是那五彩池了。我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终于爬上了观景台。立身俯瞰，竟一时失语。那是一片何等磅礴又精妙的色彩交响啊。无数彩池依着山势，层层叠叠，错错落落，如天梯，如瑶台。池水呢，是活的色彩。这一片，是高原秋季最纯净的天空才有的湛蓝；那一片，是雨过天青后，原始森林里苔藓浸润出的碧绿；另一角，又晕染着落日熔金般的暖橙，与林间琥珀的温润。阳光漫洒下来，水面便漾起潋滟的波光，这些色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调和着，流动着，相互浸润，又彼此辉映，织成一幅绚烂得近乎不真实的锦缎。



我忍不住走下观景台，贴近了去看。这才看清，那分隔彩池的，是一道道天然生成的钙华堤坝。它们色泽乳黄，质地看去竟有几分酥软，像一圈圈环绕的彩带。细看其形态，更是妙趣横生：有的似葫芦，有的如镰刀，有的像一弯新月，有的又仿佛盛开的莲瓣。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碰那石坝，意料之外的坚硬与粗糙从指尖传来。原来这看似柔美的线条，内里却蕴着千万年时光沉淀出的骨骼，任凭流水日夜冲刷，亦岿然不动。这柔与刚的辩证，大抵便是自然的神力了。





更奇的，是那水的颜色。我留心观察，发现这满目斑斓，其源却一，皆来自山顶同一条清澈的雪水溪流。然而，这无色之水一旦流入各异的池沼，便仿佛被施了魔法，幻化出迥异的色彩来。甚至同一池中，也往往色彩纷披：上层是咖啡色的，流至下层竟成了柠檬黄；左半边是幽幽的天蓝，右半边却化为了沉静的橄榄绿。我好奇地俯身，掬起一捧水在手心，咦？怪哉！掌中之水，清澈透明，与寻常溪涧之水毫无二致，那迷人的色彩，竟霎时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怔住了，望着那空无一物的掌心，继而恍然。那缤纷的色彩，原非水的本色，而是水与池底、与池壁、与水藻、与微生物、与阳光、与这高原天地间一切微妙因素共同谱写的视觉幻梦。它存在于那特定的结构、特定的深度与特定的光线下，存在于“池”这个完整的生态之中。一旦将它孤立地捧起，这梦便碎了，色彩也就消散了。这真是一个神奇的谜，教人顿感自身的痴愚，也顿悟这美景的脆弱。





归途中心绪难平。黄龙的美，并非那种扑面而来、令你瞬间窒息的惊艳。它藏在你每一步的喘息里，在那海拔3576米的地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具体而珍贵；它藏在每一次抬头与俯首的光影邂逅里；藏在远望雪峰的震撼与近观彩池的温柔里。这是一场需要你用身体去度量，用呼吸去应和的朝圣，是与你向往已久的神奇秘境，一次最初、也最真切的温柔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