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落职，悲愤幽怨，待学渊明（1192-1194）

皓月惊鸿

1192 年，当时南宋的实权人物韩侂胄主张对金采取强硬态度，计划北伐，因此开始重新启用一批主张抗金的主战派人士。 已经在江西上饶闲居了将近十年的辛弃疾被重新任命为福建提点刑狱。辛弃疾虽然年过半百，接到任命后，依然满怀热忱，很快便赴任。在福建任上，他展现出了一贯的干练作风。他整顿吏治，训练地方武装，在福建积极推行 “正经界” 的改革，重新丈量土地，明确产权，目的是为了整顿赋税，增加国家收入。但这一举措严重损害了那些占有大量土地却偷税漏税的豪强地主的利益，他们联合起来上书弹劾辛弃疾。就在这个时候，宋光宗退位，宋宁宗继位，朝中支持主战的韩侂胄暂时失势，主和派重新占据上风。辛弃疾作为主战派的代表人物，自然受到排挤，最终被以 “残酷贪饕” 的罪名罢官。我们先来看看这段短暂起复期间辛弃疾作的几首词。

最高楼·吾衰矣  
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绍熙五年（1194年），词人任福建安抚使，因其壮志难酬，打算辞官归隐，却遭到儿子的阻挠，因此词人写下这首词来训斥儿子。
　　词的上片说做官的道路危机四伏，要以穆先生、陶县令这些前贤为师，早点隐退，不要期待功名富贵，包含着对朝廷不能用抗战志士的不满；下片想象归隐田园、饮酒吟诗的乐趣。这首词通过暗喻的表现手法骂尽迫害词人的当权派和追求利禄的俗人，表明其因政治失意而打算归隐、求乐于田园的志趣。

孔子说：“智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千年田换八百主”，这一现象为圣人的言论提供了例证。俗话说：“良田千顷，日食不过三餐；广厦万间，夜眠只需七尺。”“一人口插几张匙”是这句俗语的另一种表达。“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融哲理与俗语为一体，其中的道理，实在是耐人寻味。综合辛弃疾的生平和词作，我们不难发现，他绝非贪恋富贵之人，与士大夫阶层单纯追求功名利禄不同，他为官志在恢复故土，整顿乾坤，为民造福。入仕的初衷不同，他能清醒地看到世事变迁，富贵危机的道理。

满江红·老子当年
老子当年，饱经惯、花期酒约。行乐处，轻裘缓带，绣鞍金络。明月楼台箫鼓夜，梨花院落秋千索。共何人、对饮五三钟，颜如玉。
嗟往事，空萧索。怀新恨，又飘泊。但年来何待，许多幽独。海水连天凝望远，山风吹雨征衫薄。向此际、羸马独骎骎，情怀恶。
根据词中“海水连天凝望远，山风吹雨征衫薄”的意象推断，此词当作于1193或1194年作者二次任职福州期间。此词算是辛弃疾少有的意志消沉的吐槽词。全篇以“嗟往事，空萧索”为中枢，上阕追忆往昔风流快意，下阕抒写当下孤寂落寞，字里行间都浸透着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结尾直抒胸臆，颇为震撼。那些缓带的潇洒，那些月下对饮的欢愉，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首词最动人之处，在于它既展现了豪放词派的典型风格，又蕴含着深沉的人生况味。辛弃疾将个人际遇与家国情怀熔于一炉，让读者在感受文字之美的同时，更能体会到那份挥之不去的怅惘。当海水连天、山风冷雨的画面浮现眼前，我们仿佛也看到了那个骑着瘦马、独自前行的词人身影。

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这首词的创作时间，尚无确凿的资料可以证明，不过从作品所表现的思想情绪来看，此词可能作于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那年辛弃疾已经五十五岁，秋天又被罢官退居瓢泉，于是满腹心事，一腔幽怨，一发而不可遏止。上片先写词人梦见陶渊明，极写对他的思慕景仰之情。接写他的高风亮节，耻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里。再写其隐居田园，亦非浑身静穆，此中应别有深意；下片换头两句称颂陶渊明精神永存，富有生气；继写与之心境相通，当为异代知音；最后抒怀明志，宁田园而终也不同流合污，即便出山再仕也志在为民，并不求个人荣华。全词将叙述、抒情、议论紧密结合，语言朴实厚重，格调恬淡清和，在辛词中别具一格。

现实生活中，除了大儒朱熹、文侠陈亮之外，似乎没有几个人能够得到辛弃疾的推重。可在历史人物里，他心中却不乏偶像，诸如卧龙诸葛、“天下英雄谁敌手”的曹刘、“坐断东南战未休”的孙权、“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等等。在词作中，作者满怀激情地赞颂了他们的胆气豪略。这何尝不是辛弃疾自身形象的再现呢？屡历宦海沉浮与磨难的辛弃疾，晚年愈发崇拜陶渊明。陶渊明的名字和诗句，频繁地出现在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中。陶渊明爱菊栽松，他就在松林中建“松菊堂”，陶渊明有《停云诗》，他建的亭子就取名停云亭。陶渊明就是他的偶像和知音。一方面，他以陶渊明为榜样，自我开解，渴望回归自然，自在自得；另一方面，他潜意识里还是放不下天下苍生。表面上他心淡如水，内心深处还是波澜翻滚。所以，他虽爱渊明，学渊明，但终究不像洒脱的陶渊明那样想得开，放得下。毕竟他是英雄，陶渊明是隐士。英雄与隐士的使命天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