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不结果的银杏

蒋铸友

<p class="ql-block">随笔</p><p class="ql-block"> 那株不结果的银杏</p><p class="ql-block"> 蒋铸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年少时,我总以为人心是一座天平。在这端放上多少善意,便会在另一端收到多少回响;付出了怎样的温柔,便能收获怎样的对待。这念头根深蒂固,像呼吸一样自然。那时,我将自己口袋里仅有的几颗糖分给玩伴,便笃定地等着他们也将最心爱的玩具与我分享。世界是透明的,规则是简单的,像一道清晰无误的算术题。</p><p class="ql-block"> 后来,岁月将我推搡着长大。我依旧守着那道算术题,在更多的人心里,放下我的“好”。我学着倾听,将朋友的烦忧细细接过,仿佛那是易碎的琉璃,小心捧着,耗费自己的辰光与心神去熨帖。我学着退让,在利益的边界线上,悄悄往后挪一步,以为这空出来的距离,能换来对方的感激与并肩。我甚至学着掏出那些在暗夜里才敢独自翻检的、带着体温的脆弱,双手奉上,以为这毫无保留的交付,能换来另一份真诚的凝视。</p><p class="ql-block"> 可我错了。错得那样安静,又那样彻底。</p><p class="ql-block"> 那些被我悉心倾听的烦忧,往往在我需要一只耳朵时,消散在对方匆忙的“下次再聊”里。那些我主动让出的边界,非但没有筑起友谊的长城,反被他人理所当然地向前侵占,仿佛那里本就是他应许的疆土。而那些我掏出的、热乎乎的真心,有时只是被冷漠地看了一眼,便像不合时宜的物件,被搁置在旁,任其蒙尘、冷却。</p><p class="ql-block"> 起初,我只是困惑,像一只固执的工蚁,反复检查自己搬运的路线是否出了差错。我加倍地“好”,更细致,更谦卑,几乎将身子伏到尘土里。可回响没有变得洪亮,反而愈发沉寂。直到某个瞬间,一道锐利的痛楚划过心房,我才骤然明白——人心哪里是天平?它是一片幽深莫测的湖,你投下巨石,未必能激起期待的波澜;有时,你只是轻轻走过,倒影却可能引来无端的涟漪。</p><p class="ql-block"> 这并非说世间尽是恶意。不,远非如此。只是我们太过迷信“好”的魔力,将它当作一枚无所不能的通行符。我们忘了,欺软怕硬,慕强凌弱,原是深植于某些人性幽暗处的本能。你毫无锋芒的“软”,在贪婪者眼中,便是可欺的信号;你一味示弱的“弱”,在跋扈者看来,便是可压的标记。你的善良,若没有智慧的筋骨与决绝的爪牙作为支撑,在某些目光里,便只是软弱的别名。</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老家院角那株银杏。它年年如期披上满树灿然的金叶,慷慨地洒落,铺满一地辉煌。我们这些孩子,总爱在那厚厚的叶毯上打滚、嬉戏。可它从不结果。伯父说,这是一株雄树。那时不懂,只觉得遗憾。如今却恍然,它一生的价值,难道系于是否结出白果么?它春日生发,夏日成荫,秋日献出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燃烧,这本身,不就是它全部的意义?它向秋风付出所有华美,秋风却只管将它吹落,从不承诺任何回报。它依然年复一年地生长,付出,凋零。</p><p class="ql-block"> 这或许便是成年世界教给我的,最沉静也最有力的一课。不是要我们收起善良,藏起热心,将自己活成一座孤绝的堡垒。而是要我们像那株银杏,认清自己的本性,也认清付出的本质。我们对人好,不应是投资,而是选择。是源于我们内心秩序的选择——我们本就是这样的人,乐于给予,善于体谅。但这给予,必须有自己的边界;这体谅,必须有自己的尺度。</p><p class="ql-block"> 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你的善良。你的真心,要留给那些懂得它的重量,并愿意以真心来呼应的人。对于那些只会冷漠观看,甚至践踏你心意的人,最得体的“好”,便是礼貌地收回你的好,然后,沉默地转身。</p><p class="ql-block"> 把别人想得太好,确乎是给自己埋下受伤的种子。如今,我宁愿先将人心看作一片复杂的原野,其中有沃土,也有沼泽;有可通行的路径,也有隐秘的陷阱。我不再急于付出全部去试探,而是学着观察,分辨。我的善良,从此带点锋芒;我的软,内里也生出坚硬的核。</p><p class="ql-block"> 窗外,夜色更浓了。那些曾让我辗转反侧的失落与不甘,此刻已沉淀为心底一片清明的自知。我不再执着于人心天平的假象,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快。付出,本就是一种能力,一种丰沛。至于回报,让它随风而来,也随风而去吧。我只需对我自己的选择负责,守护好我那株“银杏”的挺拔与灿然,便已足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