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得及的拥抱（小小说）

晨

没来得及的拥抱（小小说）

三十多年前的某个春天，绿皮火车摇了一天一夜，到舅舅家时快到正午。舅舅乐呵呵地接过行李，舅妈拉着英子的手左瞧右看，嘴里不停地说：“长大了，长大了，长得好漂亮！”表哥表妹都围着英子，听着她变了味的家乡话。转眼间他们也长成大人模样。舅妈见英子有些疲惫，让她先休息一会，饭好再叫她。这是英子离开家乡十几年，第一次回到老家。

英子来到客房，和衣躺下，没一会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中她看见表姐面带笑容朝她走来，温柔地叫着她的小名。她应声答应着，正准备伸出双手拥抱表姐，就被门外的说话声吵醒了。从入睡到醒来最多不过一刻钟，一个迷糊的时间，可她分明觉得，表姐她来看她了。

然表姐已离开她们好几年，大家都快忘了她。

小时候英子最喜欢和她一起玩，到她家做客时，她给英子煮鸡蛋面条，那是大人们做客才有的待遇。她洗衣服时，教英子先用肥皂抹衣领、袖口，然后再双手搓洗，这样衣服才洗得干净。一次，她找来小麦秆教英子编蚱蜢，小麦秆在她手中飞舞，一会功夫，一个活灵活现的蚱蜢出现在眼前……如今她知道英子回来了，来和她打招呼。这是毫无预兆的招呼。

表姐的出现，关于她那些小时候的事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记得表姐结婚前年底，英子家收到表姐的来信。信中说本来是应该给你们报喜的，我腊月十六结婚。但我对我的对象不满意，爸爸做主我又没办法。由于路途遥远，来回折腾花钱又耽误时间，就不邀请你们回来。在此祝你们全家幸福，春节愉快！看了表姐的来信，英子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她们离开家乡有好几年了，她爸妈忙于工作总也没空，而她们又小，都未曾回去过。

记忆里的表姐有一张圆圆的脸和一个结实的身材，一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辫子常常在她带笑的脸庞甩来甩去，她做事干脆利落。

英子听着舅妈讲着表姐的往事。表姐婚后同村里其他新媳妇一样，两个月后，从公婆家分开单过。分得土房一间，结婚欠账两百三十元。

表姐第一次被姐夫骂那天，秋高气爽，瓦蓝的天空非常干净。表姐从菜地里回来，一手扛着锄头，一手拿着一把青菜。她放下锄头，随手丢下几片菜叶在地上，嘴里呼唤着鸡，几只鸡听见表姐叫声，“咯咯咯”地扇着扑腾过来，抢着啄地上的菜，菜一会就千疮百孔。表姐边喂鸡边和鸡说话，小芦花、小黑，你们快点长，等着你们下蛋呢。她指望着鸡蛋卖钱。

表姐喂完鸡进屋，发现姐夫没在家，心想可能在地里没回来。

吃晚饭时姐夫还没回来，她到地里去找，到隔壁的婆婆家找，都没找到。

姐夫到半夜鸡叫才回屋。回到屋的姐夫，把门重重地关上，嘴里还骂骂咧咧。“今天真晦气。”脚踢倒了凳子发出声响。表姐被关门声和凳子倒地声惊醒，伸手拉亮电灯，披衣起床。关心问姐夫做什么去了？为什么这么晚回来。姐夫嘴里骂道：“打牌去了，在家能干啥？守着不下蛋的鸡？”被骂的表姐默不作声。

农闲时，表姐挑着箩筐在附近村里收芝麻黄豆等农作物，然后送到加工厂，赚点力气钱。到晚上，她常常把赚来的钱一遍又一遍地数，盘算着好久能还完账。

结婚近两年，钱终于还完了。表姐嘴里哼着歌，走到村里青砖房前，她手无意识地摸摸衣兜，心想一定要住上青砖瓦房。

表姐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她想是不是太辛苦了？她常常看着村里小孩发呆，她多想自己有个孩子。她去医院看医生，喝中药调理身体，精心备孕。可家里地里总有忙不完的活等着她。

有些事情越着急越不顺，时间又过了半年，表姐仍没怀孕迹象。表姐夫没好脸色对她，常在牌桌上流连，回家后指桑骂槐，有时甚至动手打人。

一天，表姐从娘家带回一块猪肉。谁知那天姐夫输了钱回来，一看见肉，就大发脾气。“又不过年不过节的，你买什么肉？你钱多了？”表姐说这肉是从娘家拿来的，姐夫更生气了。他继续骂道：“你不会生孩子，还回去告状。我让你去告。”说着一拳打在表姐身上，接着又是几下打来。表姐被打得眼睛发青，伤心地大哭，婆婆妈过来骂了几声姐夫：“不是个东西，不好好过日子，只知道打人。”说着把表姐扶起，叹了口气，说：“唉！要是有个娃就好。”

表姐隐忍着，在家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没怀孕仿佛是她的错，她变得沉默寡言。她那忧伤的神色，即便是在笑的时候，也难掩其中忧伤。无论她多么痛苦，多么煎熬，她都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她幻想着以后一定要教孩子唱歌。

表姐越沉默，姐夫越觉得自己有理。她婆婆妈也阴阳怪气地责怪她。姐夫在家稍不如意就摔盆摔碗，本就不宽裕的家庭，又多了份不和谐，生活越窘迫。

日子一天天流逝 。

一天，表姐发现自己月经一个多月没来，头发也掉得厉害，人也没精气神，啥也不想吃，她想是不是怀孕了？这念头一出，竟激动得眼泪汪汪，不自主地摸摸肚子。

这天，表姐夫又打牌回家，见表姐没做饭，在家大发脾气。他把灶台上的碗往地上摔，嘴里骂到：“不下蛋的鸡，连饭都不做。”

表姐委屈地说：“我也是才回来，还没来得及做饭。”

“你在家不做饭，还顶嘴。”说着一巴掌打过来。

表姐本来是想告诉姐夫，她到医院去做过检查，她要做妈妈了。姐夫的一巴掌打晕了她，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想着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她哭着往外跑，姐夫一把抓住她，边口不择言地骂她，边将她打倒在地。她耳里迷迷糊糊听见骂声：“不争气的肚子！”表姐本能地双手捂着肚子，肚子被重重的脚反复踢，她弯曲着的身体不停地在地上扭动，躲避着。她感觉身体里有一股腥味喷涌而出，就像水沟里的水不停地流。她的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流。她模糊地看见她的宝宝朝她笑，她想伸出双手去抱抱她。

表姐这次倒地再也没爬起来，她身下是一滩蔓延的血迹。

第二天表姐夫见表姐还在地上，想骂几句，让她起来煮早饭。一拉手，手已冰凉，脸色苍白，他才慌了神。他叫来他的父母，一家人商量，统一口径，说表姐是在俩人吵架后，自己喝农药死的，与他们无关。

得到消息的表姐娘家人，都不敢相信，气冲冲地跑到表姐家。只见表姐家门前大树下聚了好多人，都露出怜悯的神情。见到表姐娘家人，大家默默地让出一条道。表姐已被抬到木板上，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笑，再也没有痛苦。表姐家人在表姐屋里发现地上有刨过的新痕迹，泥土里还有血迹，那血印好大一滩。表哥走到表姐身边，仔细检查表姐身体，发现表姐手上紧紧攥着张纸，他慢慢掰开表姐的手，是张孕检单，上面分明写着妊娠七周。

表姐带着她未出世的孩子，永远地离开了这受尽委屈的世界。

舅妈讲完表姐故事，用手不停地抹眼泪，英子也跟着抹眼泪。她对舅妈讲，或许是表姐太过伤心与牵挂，或许是不忍离去，她一直在天上默默守护着亲人，见到久违的我，就远远地打招呼。舅妈点点头，舅妈说她以前最喜欢你。

英子再次入梦，再也没梦见过表姐，终没能拥抱上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