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剑明文物散文 <p class="ql-block">静了。当我的目光终于落在这只碗上时,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了下来。苏州博物馆的这间展厅,光线是经过细心调教的,温润而不耀眼,均匀地铺洒在深色的展台上。那碗,就静静地立在玻璃罩中,像一位退隐多年的名角,虽不言不语,周身却自有一段说不尽的风流。我凑近些,再凑近些,仿佛能听见它跨越了一个多世纪的、极其微弱的呼吸。这便是那“居仁堂粉彩喜鹊登梅纹折腰碗”了。今日,我便从这馆、这人、这画、这款四个角度,试着描摹它那不平凡的身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馆:江南文脉的安顿处</p><p class="ql-block">苏州博物馆本身,便是一件艺术品。贝聿铭先生以现代笔法勾勒出的江南风骨,粉墙黛瓦,几何线条,与咫尺之外的忠王府、拙政园竟能如此水乳交融。这里没有北方宫苑的雄浑霸气,有的是一种内敛的、书卷气的精致。将这样一只碗安置于苏州,实在是再妥帖不过的因缘。它身上的故事,是波诡云谲的民国政治,是昙花一现的洪宪帝梦,带着北方的烟尘与仓皇。而苏州,这座千年古城,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从容不迫的气度,温柔地接纳了它,如同一位慈祥的祖母,安抚了一个历经颠沛、终于归家的游子。博物馆的静谧,化解了它身世中那抹过于尖锐的权欲与仓促;江南的氤氲水汽,也润泽了那本可能过于耀眼的官窑浮光,让它显得愈发温润可亲。在这里,它不再仅仅是一件“御瓷”,更是一件承载了复杂历史信息的艺术珍品,供人欣赏、研究、喟叹。进入她慧眼的物件,自然不是凡物。这碗,大概率也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乱世浮沉的见证者</p><p class="ql-block">碗不会说话,但它的辗转历程,却是一部缩微的近代史。它的诞生,源于一个八十三天的短梦。袁世凯在居仁堂里,做着君临天下的迷梦,命瓷务督办郭葆昌携重金远赴景德镇,以雍乾官窑为范,搜罗顶尖匠人,精选珍稀料土,一心要烧制出配得上新朝的荣耀。那时,这碗还只是一团被寄予厚望的泥土与釉彩,承载着不可一世的野心。然而,梦碎得快如泡影。“洪宪”年号旋即成为笑谈,这批倾注心血的瓷器,也仿佛成了不合时宜的尴尬存在。所幸,它并未在乱世中损毁湮灭,而是作为一份厚重的嫁妆,随着袁世凯的第十三女袁经祯,南下来到了苏州。</p><p class="ql-block">我仿佛能看到那样的场景:豆蔻年华的袁经祯,在父亲猝然离世、家族失势后,整理行装,准备嫁作陆家妇。这只碗,连同它的十二个伙伴,被小心翼翼地用软布包裹,装入箱笼。它从北国的政治中心,驶向江南的温柔水乡。这一路,不仅是地理上的迁徙,更是命运的巨大转折。它从象征权力顶峰的“御用”之物,变成了一个女子在婆家安身立命的私产,成了她念想故家的一点凭依。碗的静好,映衬着人物命运的飘摇。而后,历经数十年风雨,又是这位明理的袁女士,在1960年代,毅然将这套稀世珍宝两度捐赠给国家,使其入藏苏州博物馆。这一捐,是真正的尘埃落定,让它从私藏变为公器,得以向世人诉说那段往事。这碗,见证了袁世凯的帝王梦,也见证了袁经祯的浮生缘,它冷眼旁观了时代的剧变,自身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的慈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画:巧夺天工的灵性光</p><p class="ql-block">再将目光专注于碗身,那便是另一重令人屏息的天地。粉彩“过墙”技法,让赭色的老梅自碗外壁盘曲而上,越过口沿,毅然延伸至碗内。这构图本身,就充满了动感与巧思,打破了器物内外的界限,仿佛那梅树自有生命,不甘心被拘束于一隅。匠人的笔触是何其精妙!老梅的枝干苍劲虬曲,皴擦点染间,尽显岁月的沧桑力度。而枝头,白梅清雅,红梅娇艳,错落有致地点缀其间,衬着淡淡染就的绿叶,一派春意盎然。最妙的是那两只喜鹊,一俯一仰,遥相呼应。俯着似在枝头寻觅,仰者若向天欢鸣。翎毛以墨彩细细渲染,浓淡之间,层次立现,羽毛的蓬松质感与身体的浑圆体积,呼之欲出,充满了生动的韵律。</p><p class="ql-block">这“喜鹊登梅”的经典图式,寓意“喜上眉梢”,是再寻常不过的吉祥话。但绘于此碗,置于彼时,却平添了几分复杂的意味。是袁世凯称帝前夕,对“喜事”临门的一种急切期盼?还是匠人们心无旁骛,只是将毕生所学凝聚于这方寸之上的极致追求?或许,当画师在景德镇的窑火旁,全心勾勒那喜鹊的每一根羽毛时,心中所念的,并非北方的政治风云,只是如何让这鸟儿更鲜活,让这梅花更精神。艺术的纯粹,有时恰恰能超越它被赋予的短暂政治使命,而获得永恒的生命。此刻,在博物馆的灯光下,我们为之惊叹的,正是这超越了时代背景的、纯粹的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款:一印千钧的断代史</p><p class="ql-block">最后,我的视线落在那张倒扣展示的碗底图片上。小巧的圈足内,那一方鲜红的楷书款识——“居仁堂制”,是如此醒目。这四个字,是这把钥匙,开启了它所有的秘密。它像一枚历史的印章,牢牢地钤印在这只碗的身份上。居仁堂,中南海里的居所,曾几何时,是权力巅峰的象征。而这款识的红色,鲜艳如初,仿佛八十余年的光阴未曾在其上留下丝毫痕迹。它红得那般决绝,那般触目,无言地诉说着那段短暂、仓皇却又极力模仿古之帝王气派的特殊历史。</p><p class="ql-block">在瓷器收藏界,“洪宪瓷”因其存世极稀而备受追捧,而这“居仁堂制”的款识,便成了判定真伪的关键。它是一道分水岭,隔开了真品与后世无数的仿品。看着这方款,我仿佛能看到郭葆昌在景德镇督造时那如履薄冰的神情,能看到开窑验看时那紧张期盼的目光。这不仅仅是一个堂名款,更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年号的注脚,是一段复辟闹剧在物质文化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烙印。它的存在,让这只碗的美,不再仅仅是艺术的美,更是一种历史见证的美,一种承载着巨大信息量的、沉甸甸的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伫立不忍离去。这只折腰碗,在苏博的静谧一隅,集馆之雅、人之缘、画之工、款之证于一身。它是一件瓷器,却又远远超越了瓷器。它是历史的碎片,是艺术的结晶,是命运的信物。那碗上的喜鹊,似乎永远在梅枝上欢鸣,它们可曾知道,自己所立足的这片小小天地,曾经历过怎样的风云变幻?梅开梅落,王朝兴替,而美,却沉淀下来,在这江南的博物馆里,向每一个有缘的观者,低语着那些过往的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