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絮语】

护花使者

昵称： 护花使者

美篇号：51304056

照片： 护花使者

霜降了。

窗外的夜，是被这节气的名字染过的，带着一种凛冽的、沉静的墨色。而室内，只开着一盏旧式的台灯，灯罩是浅米色的，边缘拢着一圈柔和的晕。光便从那底下流泻出来，在书桌这一小方天地里，聚成一团温存的、与世隔绝的暖。你便在这光的中心，微微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抚着一本书的页角，那书页久未翻动，仿佛也同你一样，沉在某种无声的思绪里了。

光从斜上方落下来，你的侧影便有一大半浸在暗里，只有额角、鼻梁和一抹下颌的线条，被那幽暗的光清晰地勾勒出来，像一帧年代久远的剪影。你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极轻微地，像秋潭水面将起未起的一丝涟漪，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那欲语还休的静默，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沉重，它满满地充塞在这灯下的空气里，带着体温，也带着潮意，拂在我的脸上，竟有些微微的烫了。

我懂的。那欲言又止里，是整整一条青春的河流，挟带着无数的沙石与断梗，奔涌到了口边，却忽然失了声。我们便是这样，被时光推搡着，从明澈的溪流，一路奔成了沉默的、中年的大河。河床宽阔了，水流却迟缓了，底下沉积着的，是些什么呢？是那些未曾实现的壮志，是那些不得已的妥协，是那些说了后悔与没说出口的遗憾。这，便是“青春消磨的痕迹”了罢。它们并非刀刻斧凿的伤疤，而是像水纹漫过沙地，留下的一片模糊而无奈的纹理。看着它们，你便明白了，人生里许多事，原是由不得自己的。这“无奈”，是中年人心底最寻常，也最沉郁的底色。

而你此刻回味的，偏偏不是那些稀薄的、欢愉的瞬间。人总是这样奇怪的，令你反复咀嚼的，总是那些带着“心痛的酸楚”的往事。或许是因为，快乐是摊开的，一览无余的，像夏日的阳光，热烈而短暂；而心痛，却是内敛的，层层叠叠的，像一枚核桃，壳上布满深刻的沟回，内里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涩与芬芳。每一次回味，都是一次小心翼翼的剥开，那熟悉的酸楚漫上舌尖，竟也成了一种确证——确证自己曾经那样真实地、用力地活过，爱过，痛过。

你的沉默，你的眼神，你所有未竟的话语，汇成一片浩渺的“言外之意”。这片海域，风浪暗涌，宝藏沉埋，却不是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懂得扬帆，都有勇气与智慧去探寻的。在有些人听来，这只是空洞的回响；而在另一些人，这却是灵魂的密语，是“可遇不可求”的共鸣。我坐在这里，试图做一个虔诚的 decipherer，解读你这片无声的海洋。这或许，是我此刻所能做的，最郑重的事了。

也便是到了这般年纪，才真正咂摸出“茫茫人海”这四个字的滋味。年少时念着，只觉得是诗词里的空旷与浪漫；如今品来，才知那是渗入骨血的、具体的苍凉。那“茫茫”，不是空间的广袤，而是心与心之间，那看似咫尺、实则天涯的距離。那么多的人，与你摩肩接踵，与你谈笑风生，可他们的悲喜，他们的灵魂，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呢？你像是在一片无垠的、喧闹的荒原上独行，四周人影幢幢，声音嘈杂，可你能真切握住的，除了自己的影子，仿佛什么也没有。

于是，那些我曾“用心爱过的”，无论是人，是理想，还是一个执拗的念头，此刻在记忆的灯下回看，都显出了它们“海市蜃楼”的本相。它们曾那样璀璨地、真实地立在天际，牵引着我全部的渴望与奔赴。我倾尽了我的光与热，我的真诚与热望，以为那是一片可以栖身的绿洲。可走到跟前，伸出手去，触到的却只是一片虚空的光影，风一吹，便散了，只留下满眼的沙，与一身的倦。这并非是说那些爱是假的，不，它们在当时，是真的。只是承载它们的那座城，那个幻境，本是时空与心愿合力吹出的一个美丽的泡泡，注定是要破灭的。

灯光似乎摇曳了一下，你的影子在墙上也跟着轻轻一晃。我抬起头，终于将那句盘桓已久的话，轻轻地吐了出来：

“如果有一天，可以重来……”

话一出口，便觉得虚妄。时间是一条单向的河流，哪里有什么重来。即便真有那样的奇迹，将我们送回到某个阳光灿烂的岔路口，以我们当时的心智与境遇，恐怕还是会走上那条宿命般的旧路。所以，这“重来”，并非奢求改写历史，而是一种姿态，一种在认清所有虚妄之后，依然不肯完全放手的、温柔的倔强。

“……也请你转身。”

请你，在那个虚构的、一切错误尚未发生的起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不必说什么，只消一个眼神的交汇，让我知道，在那片茫茫的人海里，在那座海市蜃楼的幻影之下，我们曾真实地、同时地，为同一份美好而心动过，为同一种失去而神伤过。那么，这一路走来的所有消磨，所有无奈，所有沉沦于幻影的徒劳，仿佛也就都有了它的意义，它的值得。

霜降的夜，更深了。窗上的玻璃，凝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水汽，将外界的黑暗隔得更远了。台灯的光，似乎也因了夜气的浸润，愈发显得幽暗而专注，依旧紧紧地、温柔地，笼着灯下你和我，这一小片无声的，却盛满了万语千言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