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汴京的秋天，秋雨倏忽而至，雨丝斜织过樊楼的飞檐，打湿了州桥夜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虹桥下的漕船在雨雾中连成灰蒙蒙的一片，唯有勾栏瓦肆里的灯火，在渐密的雨幕中愈发明亮。</p><p class="ql-block">御街两侧酒楼林立，绣旗招展；甜水巷里丝竹相闻，笑语盈耳。柳永独坐在勾栏最里间桌前，指尖轻叩案几，和着檐外雨声的节拍。案头宣纸被微风掀起一角，露出尚未填完的《戚氏》。几个歌姬远远望着这袭白衣，交头接耳：“瞧见没？柳七郎又在填新词了。”</p><p class="ql-block">少年时在武夷山金鹅峰下的记忆，在这样的雨夜不期而至。晨雾缭绕的山寺里，十岁的他踮脚在石壁上题诗：“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父亲柳宜立在身后，轻吟南唐后主词，那哀婉的调子与山泉声交融，在少年心田埋下最初的词心。谁曾想，这粒种子日后会在汴京的烟花巷陌中，开出那般凄艳的花。</p><p class="ql-block">十八岁北上应试途经杭州，钱塘的繁华令他目眩神迷。“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望海潮》甫出便传唱南北。那时的柳永尚怀“定然魁甲登高第”的抱负，直到初试落第，他在酒肆愤然写下“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词句传入宫闱，宋仁宗御笔一批：“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一语成谶，断送了他半生仕途。</p><p class="ql-block">从此，汴京的秦楼楚馆多了一位白衣常客。歌姬们争相传唱：“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他为虫娘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为酥娘作“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些被世人轻贱的女子，在他笔下成了有血有肉的“意中人”。瓦肆里的俚语小调，经他点化便成新声，213首词作用了133种词调，其中百余曲调均为他首创。</p><p class="ql-block">秋雨渐歇，他忽然起身，踉跄着推开雕花木门。汴河的雾气漫上来，远处传来三更鼓声。四十岁的柳永在第四次落第后，终于决定离开这座让他爱恨交织的城池。晓风残月的岸边，虫娘设帐饯行。他醉中挥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阕《雨霖铃》后来被歌姬们传唱，成就了一段白衣才子与红颜知己的传说。</p><p class="ql-block">多年后他终登进士第，任余杭县令时，成了百姓口中的“名宦”。一次，他视察盐场，煮盐人的艰辛化作《煮海歌》中的字字血泪：“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p><p class="ql-block">宰相吕夷简寿宴索词，他不改狂傲：“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再度被黜，他索性彻底沉入市井。“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这盛名之下，是无数个在青楼烛光里推敲词句的深夜。</p><p class="ql-block">临终那日，汴京名妓半城缟素。没有亲人送葬，只有那些他曾在词中温柔以待的女子，凑钱将他安葬在南门外她们称为“风流冢”的坡地。</p><p class="ql-block">此后每年清明，歌妓们自发“吊柳七”，竟成风俗。冯梦龙在《古今谭概》中记着：“哀声震地，无一人不到。”</p><p class="ql-block">雨又下了起来，打湿了勾栏里未干的墨迹。那首新填的《戚氏》写着“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p><p class="ql-block">千年前的白衣身影早已消散，唯有词句如这汴京秋雨，落入时光长河，泛起永不消散的涟漪。后来苏轼问幕士“我词何如柳七”，答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这评价里，藏着多少文人难言的怅惘。</p><p class="ql-block">浮名终成土，浅唱竟千秋。那个自封“白衣卿相”的狂生，终究在宋词的殿堂里，用另一种方式加冕称王。</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