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氏百年相影

茂林吴家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凤氏百年相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文/吴小元</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凤村的秋天,总带着些萧疏的意味。这个时节,我在大夫第老宅的东厢房里,发现了这张照片。木框已经有些松脱,玻璃面上蒙着厚厚的灰。用手帕细细擦拭后,三个人影便清晰起来——两个穿学生装的青年一左一右站着,中间坐着个穿官褂的中年人。背景是画出来的亭台楼阁,笔法工整得有些拘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照片下方衬着宣纸,小楷写得清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乙夘秋,余偕宗叔玉田老、侄子箴,擔簦负笈,同游都门。惟念聚散无常,不无离合之感,因相与撮影,留为纪念云。(凤)曦甫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落款处还有一行:"北京观音寺,宝记照相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乙夘"即是乙卯。查干支纪年,最近的两个乙卯年,一个是咸丰五年的1855年,一个是民国四年的1915年。照相技术在中国普及,约在光绪末年至民国初年。这样算来,当是1915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一年,袁世凯正筹备称帝,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国事蜩螗。这三个从皖南山村走出去的读书人,却在京城西南的观音寺街,寻了这家"宝记照相馆",留下了这帧影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擔簦负笈"四个字用得极好。簦是雨伞,笈是书箱,说的正是读书人远行的模样。想来他们从泾县到北京,该是坐了船,又换了火车,一路风尘仆仆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站在右边的青年是凤曦甫,本名邦暄,后改名熙甫。他是泾县凤氏第32代孙,"兆"字辈。民国十五年的《北京师大毕业同学录》里记着:"凤邦暄,字㬢甫,安徽泾县人"。㬢即是曦,古体字罢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生于光绪十八年(1892年),七岁起随祖父在家读书,后来进了芜湖第二师范学校。民国四年(1915年)考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文专修科,正是拍照的这一年。毕业后回乡,与族人创办邰阳族立小学,后来扩建为泾县县立阳山小学,他当了二十三年的校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左边的青年是凤宝田,字子箴。他是凤氏第33代孙,"元"字辈。与熙甫同窗,后来做了凤氏高等小学的校长。他的毕业证书我也见过:"学生凤寶田,係安徽省泾县人,現年二十三歲......中华民国六年六月"。推算下来,拍照时他二十一岁,正是青春好年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坐着的那位"宗叔玉田",按凤氏"运兆元良"的字辈排序,该是"运"字辈的长辈,比熙甫公高一辈,比宝田公高两辈。能入《旅北平安徽同馆录》,想来是在京城有些根基的,或许是某个衙门的官员,或是做着实业的乡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旅北平安徽同馆录》里记着他后来的行踪:"凤玉田,字叔钦,泾县人。住址:长巷下街条三十号。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二月"。长巷在下几条胡同那一带,前清时是会馆云集之处,南来的士子多寓居于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照片是在观音寺街的"宝记"拍的。那时的观音寺街,铺面林立,卖百货的瑞蚨祥,开饭馆的便宜坊,还有好几家照相馆。"宝记"这名字起得朴实,如今看来,倒真是留下了一件"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想象那个秋天的午后,他们三人从长巷的住处出来,穿过熙攘的街市。宝记的师傅拉开布景,调整相机。那时的曝光需要数秒之久,他们必须保持姿势,纹丝不动。窗外的市声、屋内的尘埃,都定格在这一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熙甫公后来的人生,颇有可述之处。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抗战军兴,他与同仁"为解决抗日战争发生后本地区小学毕业生外出升学困难,在本村怀候公祠创办'泾县邰阳培风学社',招生34人,免收学费,补习初中课程"。直到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因时局艰难,学校难以为继。县里许他以参议员之位,他愤而辞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但不过数月,他又在自家堂屋办起私塾,一教就是十一年。那些年,凤村读书的子弟,没有不受他教诲的。二十年代的学生中,有凤秀峰、凤锡桃等;三四十年代的学生里,如唐鑫满、凤士机、凤良尧等人,后来多有出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57年起,他受聘为安徽省文史馆馆员,每月领十五元津贴,偶尔写些文章。三年困难时期,还享受过知识分子的特供待遇。他的遗物中有一部《阳谷集》,是与倪承伦共同编校的凤景良诗集,现在藏在安徽师范大学图书馆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65年,他在与夫人的合影背面题诗:"童年偕老七旬三,世事沧桑静里参。吃得小亏方是福,留影儿女作模谈。"同年秋天,他静静地走了,享年七十三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宝田公后来如何,记载不多。只知道他一直在乡间办学,将毕生心血都付与了教育事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玉田公似乎一直留在北平,后来的故事,就湮没在时光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张照片在大夫第的墙上挂了一百零八年。其间战乱、运动、变迁,它都安然度过。如今玻璃有些泛黄,相纸也有些褪色,可照片里的人依然年轻,依然保持着那个秋天的姿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夫第门墙内侧,嵌着一块大理石匾,刻着"顺事恕施"四个字,是光绪十四年(1888年)进士黄仁堪的手笔。这大约就是凤家的家训了——行事要顺乎情理,待人要常存宽恕。照片里的三个人,从这"顺事恕施"的门楣下走出,各自经历了不同的人生,却都守住了读书人的本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夕阳西斜,天井里的光渐渐暗去。我轻轻将照片挂回原处,退出这间老屋。门外,一个村民骑着电瓶车经过,车后载着新收的稻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照片依旧静静地挂在墙上,进行着它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凝望。</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