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题记: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b></p> <p class="ql-block">王闲是在一个蝉鸣聒噪的午后,踏上故乡那方土地的。 </p><p class="ql-block">火车驶离都市的喧嚣,窗外的景致从林立的高楼渐次过渡到广袤的田野,最后,是他记忆里那片熟悉的土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气息,还有,若有若无的蝉声,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心头积压许久的关于故乡的薄茧。</p> <p class="ql-block">他回来,是因为收到了一封远房亲戚辗转寄来的信。信里说得含糊,只道他家那老院子,如今成了稀罕物,总有些陌生人去看,让他有空回来瞧瞧。王闲心里“咯噔”一下,那院子,是爷爷王数雨留下的。爷爷是个落魄的老秀才,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就守着那几间土坯房,还有房前屋后的几棵老槐树。小时候,王闲最爱听爷爷讲古,讲那些诗词歌赋,讲“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的无奈,也讲“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的坚守。只是后来,王闲去了大城市闯荡,为生活奔波,与故乡的联系,渐渐只剩下逢年过节的几句问候,和汇款单上的数字。 后来,连问候和汇款都没有了,老家成了偶尔去看看的空屋,后来的后来,连看看都没有了。</p><p class="ql-block">下了火车,换乘长途汽车,再走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王闲远远地就看到了那片熟悉的院落。只是,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恍惚。</p><p class="ql-block">昔日低矮、安静的土坯房,此刻外围竟用简易的铁丝网和木栅栏围了起来,像个粗糙的景区。院子里,不再是记忆中爷爷精心打理的小菜园,土地被踩得有些板结,只零星长着几株蔫巴巴的葱。几间正房,墙体的土坯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的砖石,窗户的木框也朽坏了,糊着的纸破了大洞,像老人残缺的牙齿。而周围,真的有几个背着背包、拿着相机的人,正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p> <p class="ql-block">“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吧,看着真破旧。”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好奇,也带着几分对破败的轻描淡写。</p><p class="ql-block">“听说是以前一个老秀才的家,他后代都不在这儿了,现在成这样,也挺可惜的。”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应和着,语气里有惋惜,更多的却是一种“参观遗迹”的兴味。 </p><p class="ql-block">王闲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又酸又涩。这是他的家啊,是爷爷耗尽一生心力守护的地方,怎么就成了别人眼中“挺可惜”的“遗迹”了?</p><p class="ql-block">他深吸一口气,走进那两扇早已不用锁的敞开的、用铁丝简单缠绕固定的院门。</p><p class="ql-block">“哎,你好,你也是来参观的?”一个游客模样的人看到他,自来熟地问道。 </p><p class="ql-block">王闲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不,我是……这房子的主人。”</p><p class="ql-block">那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惊讶的表情:“啊?原来你就是这老房子的后人啊!我们还说呢,这么有价值的老宅子,没人照看太可惜了。”</p><p class="ql-block">“有价值?”王闲苦笑了一下,目光扫过颓圮的屋舍,“哪里有价值?只剩下破了。” </p><p class="ql-block">“你不懂,现在就流行这种老建筑,有历史感。”那人说着,举起相机又拍了几张,“你看这墙,这梁,多有味道。对了,你家先祖是不是有一位叫王数雨?我听村里人说,他当年可是个有学问的人,还喜欢写诗。”</p><p class="ql-block">提到爷爷,王闲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嗯,我爷爷,王数雨。”</p><p class="ql-block">“那你肯定知道‘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吧?好像是你爷爷做的诗。”那人又说。</p><p class="ql-block">王闲摇摇头,心里五味杂陈,那句诗是李商隐的《蝉》,不是爷爷写的。爷爷一生不得志,空有满腹才学,却只能困守故园,最后看着家园日渐荒芜,那份酸楚,王闲似乎此刻才隐隐体会到一些《蝉》意。</p> <p class="ql-block">游客们渐渐散去,院子里只剩下王闲一个人。他走到那几棵老树下,树干不太粗壮,枝叶不太繁茂,蝉儿却藏在叶间,不知疲倦地鸣叫着。那声音,和他小时候听到的,似乎没什么两样,可这院子,却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p><p class="ql-block">他站在正屋门前,隔着窗看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积满灰尘的旧家具,和爷爷留下的几个木箱。他记得木箱里面是爷爷的一些手稿和几本翻旧了的诗集。或许还像他童年时看到的一样,那纸张发黄变脆,上面的字迹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吧? </p><p class="ql-block">打开锈锁,走进正屋,王闲坐在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椅子上,拿起一本诗集,翻到李商隐的《蝉》。看着“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这几句,他的眼眶有些发热。</p><p class="ql-block">爷爷当年,是不是也像诗里的蝉一样?空有高洁之志,却难饱暖,只能在这故园里,对着荒芜,发出徒劳的喟叹?而那句“我亦举家清”,爷爷做到了。他一生清贫,却始终坚守着内心的那份洁净,没有因为生活的困顿而丢弃读书人的风骨。</p><p class="ql-block">可如今,这故园真的“芜已平”了,甚至成了供人参观的“景点”。王闲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菜园,又看看那几间摇摇欲坠的偏房。他想,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不仅仅是一座老房子,更是爷爷的心血,是家族的根,是一份精神的传承。 </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几天,王闲没有急着离开。他开始着手整理院子。他先是找了村里的工匠,把那些快要倒塌的墙体进行了加固,把朽坏的窗户换成了新的木框,虽然尽量保留着原来的风貌,但至少让房子看起来不再那么岌岌可危。然后,他清理了院子里的垃圾,重新翻整了菜园,撒下了新的菜籽。</p><p class="ql-block">村里的人看到他回来折腾这老房子,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有人劝他:“王闲啊,这房子都这样了,费那劲干啥?不如卖了,或者干脆让村里开发成旅游点,你还能得点钱。”</p><p class="ql-block">王闲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他想起爷爷常说的“我亦举家清”,那份清贫中的坚守,是金钱买不来的。他要守着这房子,守着爷爷留下的精神。</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过去,院子在王闲的打理下,渐渐有了生机。菜园里,嫩绿的菜苗破土而出,迎着阳光舒展着叶片。老树似乎枝繁叶茂了许多,蝉鸣也像响亮许多。</p> <p class="ql-block">这天,又有几个游客来到院子外。王闲正在给菜苗浇水,听到动静,抬起头。</p><p class="ql-block">“请问,这里还能参观吗?”一个游客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p><p class="ql-block">王闲直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泥土,笑着说:“可以啊,不过现在,它不是什么景点了,就是我家。”</p><p class="ql-block">游客们走进院子,看着整洁的菜园,加固后却依旧古朴的房屋,脸上露出了不同于以往的神情,那是一种带着尊重的欣赏。</p><p class="ql-block">“您把这里收拾得真好,有生活的气息了。”一个游客赞叹道。</p><p class="ql-block">王闲点点头,目光投向那几棵老槐树,蝉声正浓。他仿佛看到了爷爷的身影,正坐在树下,捧着书卷,轻声吟诵着那些古老的诗句。</p><p class="ql-block">“是啊,这里是家,得有生活的样子。”王闲轻声说,像是在对游客说,又像是在对爷爷,对自己说。</p><p class="ql-block">故园虽芜,但只要有人记得,有人坚守,那份“举家清”的精神,就如同这夏日里不息的蝉鸣,永远不会停歇。王闲知道,他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好好守护这份传承,让这故园,重新成为真正的家,而不是一个仅供人凭吊慨叹的“遗迹”。</p> <p class="ql-block">“王闲!王闲,你醒醒,王闲……”王闲耳畔突然传来呼唤声,他一下子听出是老伴的呼声,那种撕心裂肺的呼声。</p><p class="ql-block">“医生,救救我爸。”王闲听出那是女儿的声音,她是D城市作协会长,也是D城市醇香弥久酒业集团公司董事长。</p><p class="ql-block">“家属,我们尽力了,”一个低沉的男中音传入王闲耳中,“准备后事吧……”</p><p class="ql-block">王闲心中一笑,想起自己是心脏病突发,想起自己昏迷中居然“回到老家”,居然重新收拾了故园。忽然,他“眼前一阵黑暗”,耳畔哭声渐渐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