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庄今与昔

薛宏新

时庄今与昔

文/薛宏新

时庄的土是实的。一脚踩下去，不起灰。土里埋着宋人的脚印，埋着土匪的血痂，埋着新楼的地基。

村东头老槐树底下，几个老汉晒日头。黑的棉裤，白的胡子茬。刘老栓拿烟锅子敲树根：“许村？早八辈子改姓时咧！”树皮裂得深，比他脸上皱纹还密。“老时家状元郎，穿大红袍子回村祭祖，马蹄子踏起的灰，三日没落净。”

风过树梢，叶子哗啦啦响。像翻旧账本。

状元坟早平了。石碑碎成三截，半截垫在吴老七家猪圈门槛下。猪拱食，蹭得碑面油亮。细看，“工部尚书”几个阴刻字，糊着猪食渣。另半截当了捶布石，村妇抡棒槌砸衣裳，“咣咣”声震得字缝里的泥簌簌掉。

老支书领我看时，直跺脚：“糟践！祖宗的脸皮当擦腚布！”他跺的是新铺的水泥路，硬邦邦，没个响动。

状元泉倒还在。青石井沿磨得溜光，细看凹痕纵横，像无数代井绳勒出的命纹。打水的铁桶哐当撞下去，漾起的水光里，恍惚映出一角朱红官袍。

瓦房少见了。砖楼贴白瓷砖，映着日头晃人眼。村中央卫生所门口挂吊瓶的老汉，袖口沾着麦芒。问他时彦，浑浊眼珠转半天：“状元？能换新农合报销不？”

小学校里书声朗朗。彩塑滑梯旁，半截老石磨盘当花坛。指甲花开得疯，根扎进磨眼。当年磨过祭祖白面的沟槽，如今挤满鲜红花瓣。下课铃炸响，孩子们追逐着，从磨盘上跳过去。磨盘一声不吭。

西洼地头立着功德碑。水泥新刻的字，记着谁家捐钱修路。碑座底下，埋着土匪张叛子的头骨茬子。那年月乱，张叛子骑马挎刀进村，枪尖挑着血葫芦。吴家增带汉子们顶上去，锄头镰刀撞铁器，叮当乱响。

“血浸透三寸土！”刘老栓烟锅子磕得火星四溅，“麦子长得黑绿！”如今麦浪金黄一片，风过处，穗子低伏又昂起。早不见血色，只余麦芒如针，齐刷刷刺向青天。

年根底下最热闹。村委会楼前空地，狮头舞起来了。红黄狮子摇头摆尾，眼珠子滴溜转。后生们腰扎红绸，跺脚擂鼓。鼓点密，急雨似的。老辈子人说，这是学当年退土匪的阵脚响，壮胆气。

狮口大张，吞下大把喝彩。抖落的金粉红绒，粘在看客的羽绒服上，沾在娃儿们的糖葫芦串上。新装的太阳能灯泼下冷白的光，照着狮头上颤巍巍的塑料球，也照着土里半块带箭镞的铁片——那铁片锈透了，昨夜被舞狮队彩排的脚板从泥里带出来。

夜气漫上来。新楼亮起方格子灯火。老屋零散隐在暗处，像遗落的棋。吴家增抗匪的土圩子早推平了，盖起蔬菜大棚。塑料膜鼓胀如肺，一呼一吸。辣椒苗挤挤挨挨，红绿斑斓映在膜上，晃荡着，像当年圩子上滚动的火把光影。

更深处，宋代的碎陶与昨日的啤酒瓶盖躺在一处，不分贵贱。状元泉映着月亮，水面浮着几个易拉罐环，随波打转。

村委会档案室铁皮柜顶上，塞着牛皮纸口袋。袋里《原阳县地名志》脆黄，时庄改名的铅字小如蚁。尘埃在窗缝漏进的光柱里浮沉，像千年未落的马蹄灰。

守屋的老会计蜷在电暖器旁打盹。屏幕上的监控画面分割九宫格：水泥路、新校舍、静默的状元泉、大棚鼓胀的薄膜……电子眼扫过处，历史层层叠叠压成薄片，像素颗粒般无声闪烁。

忽然，夜风撞开虚掩的窗，哗啦啦掀动志书页角。宋体字在月光下跳了一下：

“时庄……原名许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