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记｜雨中游三清

那山那水

近期，在整理硬盘相册，偶然翻到2019年夏季的旧照——那是我独自一人冒雨畅游三清山时留下的印记。云雾在群峰间流转，雨丝打湿石阶的凉意仿佛穿透屏幕扑面而来。虽彼时已提笔写下一篇游记，记录途中所见所感，今日再览这些定格的瞬间，心中仍涌起别样情愫，那些被雨水浸润的惊喜、独行的静谧与山河的壮阔，竟觉先前的文字未能尽述其味，便又忍不住执起笔来，想为这段难忘的旅程再添一篇注脚。

晨雨如酥，金沙索道缓缓攀升，将人引入一幅流动的水墨长卷。缆车穿云破雾时，窗外群峰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恍如穿越时空，踏入葛洪《抱朴子》中描摹的神仙窟宅——一场循着仙踪的朝圣，就此拉开序幕。

甫出缆车，雨雾正浓。沿悬空栈道前行不过一刻钟，云雾翻涌间，司春女神峰悄然现身。雨水洗尽尘嚣，让这座奇峰在氤氲水汽中愈显灵动：宽额高鼻，樱唇微抿，圆润的下巴轻抬，及肩秀发仿佛刚被山泉梳理，饱满的胸脯与交叠的双手，勾勒出端坐凝思的少女姿态，在雨中静静守望。传说她是西王母钟爱之女瑶姬，因不忍人间疾苦私自下凡布施春雨，触怒天庭后化为石身，永远守护这片山水。

凝望女神之际，云雾忽开一隙，对面山谷中，巨蟒出山赫然矗立。这座128米的天然石柱经雨水浸润，泛着青黑色光泽，斑驳岩纹恰似巨蟒鳞甲，昂首向天、身形前倾，仿佛随时要破云而去。当地山民传言，它原是天庭镇山神蟒，因爱慕凡间春神，甘愿舍弃千年道行化为石身，永伴爱人左右。两个传说相互缠绕，让两座奇峰在雨雾对望中，平添了几分凄美与执著。

移步换景，更觉造化神奇。从侧面望去，女神微微前倾的身姿，似在对群山轻声细语，雨水顺着“面颊”滑落，在峰顶汇成细流，宛如少女思念的泪痕，恰应清代诗人“青山原是忘情物，何事佳人化石身”的悠远。而巨蟒出山的雄伟，在雨中更显淋漓尽致。走近细观，石峰表面布满纵向沟壑，那是亿万年风雨侵蚀的印记，雨水在沟壑中奔流，于峰顶形成细小瀑布，恰似巨蟒吐信。明代徐霞客曾在日记中惊叹：“忽见一峰独耸，如巨蟒昂首，云雾缭绕间，若动若静，惊为天工。”

这两座奇峰不仅是自然奇观，更承载着深厚文化内涵。女神峰脚下的摩崖石刻“司春”二字，在雨中格外清晰。相传她是春天的使者，掌管人间花信，每逢干旱，百姓前来祈雨，总能得甘霖回应。巨蟒峰则暗合道家“刚柔并济”的哲学，刚劲挺拔的身姿与女神柔美的曲线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在云雾中和谐共存，恰是《道德经》“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的生动诠释，也成为历代道士的修行启示——既要如巨蟒般坚韧不拔，亦要如女神般慈悲为怀。

循着湿滑石阶步入玉清园，葛洪炼丹的遗址静卧在竹林深处。丹井石壁上的青苔被雨水浸润得愈显苍翠，仿佛还残留着东晋时的炉火余温；道观檐角的风铃在雨中轻响，应和着吕洞宾“白石磷磷上接天”的诗句，古意盎然。登上玉台观景时，雨势渐小，云雾开始流动。雨丝牵雾，将三清玉台的峰林揉进一团朦胧，花岗岩奇峰在雨雾里晕开轮廓，硬骨化软，似水墨笔锋轻扫，留白处尽是写意仙韵。雾随雨动，在峰林间翻涌缠绕，时而裹住整座峰头，只露半截石棱；时而扯开一道缝隙，让苍绿岩缝倏然闪现，转瞬又被雨雾重新织合，每一座峰都在变幻姿态，与云雾共舞，成就了一幅灵动的雨雾峰林长卷。

雨水洗去凡尘遮蔽，石峰显露出最本真的肌理与色泽。它们并非单一的青灰色，而是在湿润中透出赭红、青黛与苍褐的丰富层次，宛如丹青高手精心调配的色韵。“老子看经峰”恰似入定老者，身披雨水织就的透明袈裟，千年如一日默诵着膝上无形的《道德经》；旁侧的“葛洪炼丹峰”嶙峋峻拔，顶部凹陷处积聚着一汪雨水，烟云缭绕其间，恍若当年不熄的丹炉余烬，正与天地至阴的雨水平衡交汇。雨滴敲击岩石，顺着垂直裂隙滑落，在山脚下汇成瞬息即逝的微型瀑布，刚劲岩骨与柔曼水汽达成奇妙和谐。元代画家黄公望若见此景，想必也会感叹《九峰雪霁图》的肃杀，不及这雨中石峰蕴含的生生不息的道韵。立于其间，恍然顿悟：这经雨的万千石峰，不正是大自然显现的“道”之阵列？它们无言，却昭示“大象无形”的至理；静默，却蕴含“大巧若拙”的真谛。

玉女开怀，俗称“金枪戏双乳”，亦名“阴阳绝配”，更有谐趣戏称“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天然石台之上，一对圆润饱满的圣洁乳峰坦露于圣山青松翠柏间，立于天台之上，落落大方，无拘无束。乳峰之巅，两颗精巧圆润的玉珠亭亭玉立，如并蒂连理，似出水芙蓉，与乳峰浑然天成，鬼斧神工，妙不可言。而在双乳前下方，恰有一根天然小石柱绝配其间，如枪似戟，阳刚雄起，含蓄内敛却不失锋芒。这般景致，恰似金童玉女畅游三清，乐而忘形，尽显自然造化的无穷意趣。

转入万寿园，寿星石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老子西出函谷的背影。古松虬枝盘曲，每一道纹理都刻着岁月记忆，雨打松针的沙沙声与涧流声交织，奏出天籁之音，恰应宋代杨万里“三清山路九曲肠，水绕山环云自香”的写照。穿过一线天，两侧峭壁如刀劈斧削，仅容一人通过，岩缝间的天空被雨水洗得发亮，如银河倾泻。相传这里是仙人考验修行者之地，唯有心无杂念者方能通过。湿滑石阶上，历代香客的足迹已被岁月磨平，但求道精神却在险峻中愈发彰显。

在日上山庄小憩时，雨势渐密。凭栏远眺，云海翻涌，群峰如岛。品一盏三清云雾茶，听山雨敲窗，忽然读懂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这片刻休憩，不是旅程的中断，而是与山水对话的契机。午后沿西海岸栈道前行，如漫步云端。右侧是万丈深渊，左侧是茫茫云海，朱红栏杆在雨中格外醒目。云雾时而吞没万物，时而散开露出惊心动魄的美，崖壁上明代石刻“清绝尘嚣天下无双福地”，在水汽浸润下更显沧桑。这十里云程，恰似修行之路，在迷惘与清明间往复。

西海岸的松树，是绝壁上的孤高隐士，是风雨中的桀骜诗人。它们的姿态，是生命与岩石抗争、与虚空对话的史诗：有的从垂直崖壁横空出世，枝干如铁画银钩，探向万丈云海；有的根系如龙爪，死死抠进石缝，树冠却迎风飘逸。雨水未压弯松针，反而洗涤得愈发青翠，每一根都像淬绿的短剑，凝聚着水珠的精魂。云雾如潮水涌过，松影时浓时淡，主干上的苔痕与裂纹，记录着无数风霜雨雪的故事。它们不与峰峦争高，却以独特姿态为石壁注入流动气韵与不屈生命力。风吹过，松涛声、水流声、雨声交织成“西海梵音”，让人领悟古人画松崇尚“瘦、皱、漏、透”的深意——这石上奇松的“瘦”是去芜存菁的坚韧，“皱”是岁月砥砺的勋章，“漏”是呼吸云烟的灵性，“透”是与天地往来的通达。这段栈道之行，不仅是视觉壮游，更成了关于生命韧性与自在境界的无声教诲。

绕着栈道步行近一小时，三清宫的白墙青瓦在雨雾中渐渐清晰。这座始建于东晋的古道观，按八卦方位布局，暗合天地至理。殿内三位尊神的金身在香火中庄严肃穆，后殿观音像见证着佛道交融的包容。站在宫前广场，四周峰峦环抱，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修真圣地，传说建文帝曾在此避难，更添几分历史沧桑。沿东海岸前行，雨中杜鹃开得正艳，龙虎殿踞于险峰之上，虽小巧却自有威严。相传此处是张天师降妖伏魔之地，殿内壁画虽斑驳，仍可窥见当年道法的精妙。倚栏远望，云涛奔涌，恍若看见历代道士在此修炼的身影。

登临禹皇顶时，雨渐停歇。这里是三清山的至高处，相传大禹治水时曾登临此峰。极目远眺，云开雾散，万峰来朝，文天祥“三生不改冰霜操”的诗句涌上心头——这位曾在此避难的诗人，将民族气节与山水精神完美融合。夕阳从云缝中洒下金光，为群山镀上圣洁色彩，天地间一片澄明。

归程的缆车缓缓下行，回望来路，女神依然深情，巨蟒依旧昂首，三清宫的钟声似在云端回响。这场雨中的循迹之旅，不仅是一次山水品鉴，更是一场与道合一的心灵朝圣。三清山用云雾、石峰、宫观，昭示着“道法自然”的真谛。当重归尘世，带走的不仅是满身雨意，更是一颗被山水洗涤、被道韵浸润的澄明之心。这或许就是三清山留给每个追寻者的珍贵馈赠：在喧嚣红尘中，永远保有一方心灵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