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簇狗尾巴草

老牛（谢绝闲聊）

—— 一个深圳老头在美国（8）

昵 称： 老牛

美篇号： 136634694

　　每天吃过晚饭，小外孙女就喊着要出去撸狗，于是我屁颠屁颠的，背着她去邻居家撸狗。邻居养了两条狗，一条小黑狗，一条哈士奇，两条奇葩狗，只要有人路过它们家，它们就谄媚地笑，竖着飞机耳，尾巴像大风车摇晃，求路人摸摸头。路人如果不理，它们就狂吠，非要你回头撸狗。美国人爱狗，认为狗狗是你一生最忠实的朋友，无论你如何改变，它都永远爱你。狗可能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他们让人快乐，让人幸福，如果你一无所有，单只要拥有一只狗，那么你也会感到无比幸福和快乐。这家人为了满足狗狗的心愿，花了几万美刀，将木栅栏换成铁栅栏，方便路人与狗互动，网眼恰好可伸出两根指头撸啊撸，狗头又不能伸出来，以防止伤害，煞费苦心。小外孙女咯咯咯笑，那只小黑狗特别喜欢她，伸出舌头舔小手，汪汪汪回应，人狗互乐，其乐融融。

　　邻居家门口，有一簇狗尾巴草，我的心突然抽缩，在美国也能看到令人心碎的狗尾巴草，我的小黑已经死了60年了。今天立冬，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它意味着冬季开始，象征万物收藏、养精蓄锐。老家有一些地方，便张罗着吃狗肉火锅，对这一习俗，我非常反感。我不是动物保护组织的人，我想起了60年前，我家的小黑狗，我们叫它“小黑”。

　　我是家里那个最年幼的孩子，生活里处处被父母和哥姐指挥、教训，仿佛我做任何事都难以契合他们的心意，永远都处在做错事的状态中。

　　而小黑，是我的小弟。它整天就像我的小尾巴，紧紧跟在我身后。在它眼中，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无比正确的。它每天都眯着眼睛，开心地笑着，对我展现出飞机耳，还欢快地摇着尾巴，仿佛在表达小主人是如此聪明、伟大、正确又光荣。清晨，它总是开开心心地送我去学校；放学后，又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依旧是那副眯眼、飞机耳、摇尾巴的模样来接我回家。它从不过问我的考试成绩如何，也不在意我打架后弄得一身泥。

　　有一回，我忘记带钥匙，进不了家门，便派小黑去找爸爸拿钥匙。当时爸爸正在教室里上数学课，小黑乖巧地站在教室门口，冲着老爸摇着尾巴。可老爸讲课太投入了，压根没注意到它。这时，几个不专心听讲的学生看到了小黑，便对它挤眉弄眼，老爸这才发现正谄媚地挤着飞机耳回应学生的小黑。老爸瞬间火冒三丈，觉得小黑打断了他的教学节奏，一气之下，将家中的一串钥匙朝着小黑砸了过去。小黑反应敏捷，一个灵活的挪腾，一口就叼住了钥匙，然后撒腿就跑，只留下教室里学生们一阵哄堂大笑。老爸回到家后，把我狠狠地臭骂了一顿，还罚我面壁思过。小黑也特别有义气，主动陪我一起傻乎乎地面壁。

　　那时候，赶上了大灾年，人们连自己的温饱都成问题，更别提喂养小狗了。我家虽是城镇居民，没吃过观音土，但巴蕉根、榆树叶还是当过我家的主粮。尽管我们整整一年都没给小黑喂过饭，但它凭借着自己练就的一身抓老鼠的本领，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冬天到了，立冬那天，湖南祁东的刘伯伯来我家做客。他是老爸的老乡，当年还和老爸一起打过小日本，不过没什么文化，老爸便安排他在学校里烧锅炉。刘伯伯临走时，提出要带走小黑，说他家老鼠太多，让小黑去抓几天老鼠。晚上，家里就有了一顿丰盛的大餐，一大盆香喷喷的红烧肉。妈妈说是刘伯伯送来的兔子肉，我吃得满嘴流油，肚子撑得溜圆。要知道，我们家整整三年都没沾过荤腥了，青菜里都舍不得放油，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过了几天，小黑还没被送回来，我就跑到刘伯伯家去要。刘伯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冷冷地说：“小黑早被你吃了，那天你吃得最多！”那一刻，我感觉自己都要疯了，对着刘伯伯又骂又踢，大喊着：“你是个大骗子，你是国民党蒋介石，你解放前肯定是杀害革命烈士的刽子手！你把小黑还给我！”刘伯伯一把抓住我的双手，嘲讽道：“有本事你把小黑吐出来呀，打架你又打不过我！”我倔强极了，当场就用手抠嗓子眼催吐，苦胆汁都吐出来了，可小黑却再也回不来了，刘伯伯还在旁边冷嘲热讽。

　　回家后，我有好几个星期都不想和爸妈说话，然后从垃圾堆里翻出小黑的骨头，埋在围墙边枣树下，秋天小黑最喜欢在这里捡枣子吃。不久，坟堆长出一簇狗尾巴草，迎风摇摆，像极了小黑每天接我的模样。我整天痴呆地望着狗尾巴草，那个学期不好好念书，成绩直线下滑，期末考试语文和算术都不及格。老爸气得用竹棍狠狠地抽打我，边打边骂：“为了条狗，不读好书，学不到本事，将来去讨饭！”但打完后，他又亲自耐心地把那学期的算术课一节一节地给我补上。语文课我就靠看连环画和小说来弥补，到了第二个学期，我的语文和算术都考了双百分，还因此加入了少先队。

　　时光如流，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很快来到2018年。老爸的学生，一位美籍华人、美国大学退休的数学教授，回来为老爸过百岁生日，我也在一旁作陪。教授问我：“当年帮你叼钥匙的小黑狗呢？全班同学都记得它，同学群里时不时有人提起它，它是大家美好的回忆。它一定是善终了吧？肯定和你爸妈一样长寿。”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而老爸却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一脸茫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我的小黑在60年前就悲壮地离开了，爱吃狗肉的刘伯伯也在40年前病逝，长寿的老爸也已经走了。生命就是如此无常、短暂，它既平凡又厚重，既悲壮又灿烂，每一段生命故事都催人泪下。我们不过是生命旅程中的过客，辽阔的天空留不下生命飞过的痕迹，却带不走那些尘封的记忆。而我，如今也已满头白发，步入了老年，生命的倒计时已然开始。过往的一切，仿佛都成了过眼云烟，我真该好好思考一下生命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