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夜雨

风子

<p class="ql-block">立冬的夜雨,细得像雾,悄没声地润湿了老家的瓦檐。我独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看雨丝在灯影里飘忽,如同时光本身,看得见,却抓不住。</p><p class="ql-block">这清冷,反倒让我心里那片混沌的焦虑,暂时沉淀下来。</p><p class="ql-block">忽然想起,也是这样的冬夜,我趴在母亲的膝头,就着那盏旧煤油灯的光,一笔一划地写生字。怕的,不过是明天先生戒尺落在掌心的脆响。那时的怕,是浅浅的一汪水,清澈见底。因为知道,纵使天塌下来,也有父母那两副并不宽阔的肩头,稳稳地替我顶着。他们的呼吸,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最安定的节拍。</p> <p class="ql-block">可如今,那节拍有些迟缓,有些重了。</p><p class="ql-block">里间传来父亲一阵沉闷的咳嗽,像风吹过空洞的竹管,久久才平息下去。母亲的脚步声在灶间窸窣,她还在为我明早的行程,默默地准备着什么。他们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又长又薄,映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一碰就会碎。我这才惊觉,那两座我曾赖以生存的山,如今已是风霜满面的老者,而我,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排,成了那个需要擎住天空的人。</p> <p class="ql-block">中年的怕,便是在这样的夜里,变得具体而狰狞。它不再是掌心的疼痛,而是城里书桌上,那张孩子的学费通知单——那些数字,像无数双冷冰冰的眼睛,静静地与我对视;是老板那永远不满意的眼神,是兼职到深夜,走出办公楼时,那一片吞噬人心的、城市的荒凉。在这个什么都要放在金钱的天平上称一称的世道里,我把自己活生生地拆解、贩卖。白日的我,是一副笑容妥帖的躯壳;夜晚的我,是一具在键盘敲击声中麻木的灵魂。</p><p class="ql-block">雨丝飘到脸上,冰凉的,一直凉到心里。这老家的雨,能洗去街市的尘埃,却洗不去心头的负累。我害怕,怕自己奔跑的速度,赶不上父母衰老的步履;怕自己拼尽全力的托举,终究是螳臂当车。</p> <p class="ql-block">屋里,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鸡蛋走出来,轻轻放在我手里。“喝点热的,去去寒气,”她说,“外面的事,慢慢来,别急。”</p><p class="ql-block">碗壁的温热,透过掌心,一丝丝地传遍全身。我望着她浑浊却满是慈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对生活的怨怼,只有对我这个儿子最朴素的牵挂。</p><p class="ql-block">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这艘在风雨里颠簸的船,为何总不曾倾覆。那压舱的石,正是这沉甸甸的怕与爱。怕,让我不敢停歇;爱,让我不忍停歇。所有的奔波与劳碌,所有的委曲与求全,不就是为了守住这碗糖水鸡蛋的温热,守住这盏为我而亮的孤灯么?</p><p class="ql-block">夜更深了,雨还没有停。明天,我依旧要回到那片金钱衡量一切的冰冷里去。但此刻,在这立冬的细雨里,我与身后的老屋,以及老屋里我所有的牵挂,静静地融为一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