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锯

薛宏新

拉大锯

文/薛宏新

锯末在飞。细的像沙，糙的像糠。扬起来，又落下，落了粪蛋爷一头一肩。他不管，只管扯锯子——推、拉、送、拽，锯条咬进槐木身子里，发出“嗑哧、嗑哧”的闷响。

声音钻耳朵。能钻透半条街。

槐木是刚倒下的。还带着地里的潮气，树皮缝里嵌着黄泥。粪蛋爷的徒弟狗剩，在另一头弓着腰，跟着师傅的力道晃身子。一推一送，像在河滩上摇破船。汗珠子砸在木头上，洇出深色的圆点，转眼又干了。

“力要匀！”粪蛋爷吼，牙缝里迸出三个字，硬邦邦砸过去。“跟锯走，别跟胳臂较劲！”

狗剩脸憋得通红。胳臂早不是自己的了，火烧火燎。他偷眼看师傅。师傅的背脊绷得像块老榆木疙瘩，肩上两块肉棱子，随着锯子的送拉，在汗褟子底下小山似的挪动。

推——拉——推——拉……

日子就在这一推一拉间，给锯成薄片，无声无息地飘落了。锯末子越积越多，堆在粪蛋爷脚边，踩上去，绵绵的，像没了筋骨的面。

粪蛋爷的木匠铺子，缩在村西头歪脖子老槐树底下。门脸小，里头深。刨子、凿子、锛、墨斗……挂在熏黑的土墙上，像一排排生了锈的牙。最显眼的，还是屋当间那架锯床——两根粗木桩子夯进地，上头架着碗口粗的松木梁，梁下吊着那柄吓人的大锯。锯条足有一丈长，寒光凛凛，锯齿狼牙似的参差着。

槐木被大锯啃着，一寸寸矮下去。破开的茬口，露出里头白生生的肉。一股子清苦气，混着陈年的锯末味儿，在铺子里弥漫开来。阳光从破瓦缝里挤进来几缕，光柱里浮尘乱舞。

“看见没？”粪蛋爷停下，喘着粗气，枯树枝似的手指头戳着那新开的木料面，“纹！顺纹走锯不吃力，逆纹……哼，累死你也扯不动二尺木头！”

狗剩似懂非懂，只晓得点头。他想起去年开春，也是在这锯床上，锯一根歪扭的老枣树。他使蛮力，锯条“嘣”一声绷断了，呼啸着向后飞出去，狠狠啃在泥墙上，留下半尺长的疤。该报警的闪念惊得他一身冷汗，师傅当时脸煞白，抄起顶门的杠子就朝他抡来。“小鳖孙！不要命了！”那吼声，比锯条断了还响。

大锯。老锯。哑巴锯。它锯断过多少木头？锯断了多少春秋？

锯断过河滩上那棵两人合抱的大柳树，给东街赵家打了副厚棺材，赵老拐躺进去时，脸安详得像睡熟了，满屋子松木香。

锯断过祠堂门口那根雷劈过的老柏木，做了承重的梁，撑起了翻修的新祠堂，如今那梁上雕着花鸟，涂着金粉。

锯断过粪蛋爷爹的爹传下来的那架榆木纺车——那年月实在揭不开锅了，劈了当柴烧，火舌头舔着锅底，映着娘枯槁的脸。

推——拉——推——拉……

狗剩的掌心，早就磨得没了纹路。先是血泡，后是硬茧，一层摞着一层，硬得像老树皮。虎口裂开又合上，合上又裂开。一双抓粮食的手，如今抓着一柄冰凉的钢锯。他的手艺，是师傅用这大锯一下一下“喂”出来的，喂得艰难，喂得血泪模糊。

他偷眼看师傅。师傅的背更驼了，像那张拉满的桑木弓。白发从破毡帽边沿钻出来，枯草似的支棱着。粪蛋爷也瞥见了徒弟的眼神，没言语，只喉咙里滚出一声浑浊的咕哝，像是老风箱破了洞。他把粗粝的手掌在汗褟子上使劲蹭了蹭，握住锯把子的力道，却又沉了几分。

“吱——呀——嗑哧——”

这声音，是村里几十年的鼾声。村西头的人听着它起床，村东头的人听着它熄灯。它扎在人们耳朵里，成了根，成了日子的一部分。

后来，轰隆隆的怪声响起来了。村北开了间大工厂，水桶粗的木头塞进去，不一会儿吐出薄薄的板子，光溜得像玻璃面。没人再来找粪蛋爷开大料了。

锯床终于彻底哑巴了。锯条卸下来，蜷在墙角，渐渐蒙上厚厚的灰，生了锈。粪蛋爷常蹲在空落落的锯床前，叼着他的旱烟袋，半天不动弹。烟锅子里的火明明灭灭，像他眼里残存的一点光。

狗剩离开了铺子，去南边打工。走那天，粪蛋爷塞给他一个油布包。打开，是把小巧的锛子，亮锃锃的，柄磨得溜光，是师傅的老伙计。“留着，”粪蛋爷扭过脸，对着空锯床，“锯断了木头，锯不断手艺。”

铺子终于塌了。一场连阴雨，土墙像泡透的窝窝头，软塌塌地趴了下来。埋了墙上的凿子、刨子，埋了屋当间那黑沉沉的老锯床架子。

只剩那两根夯进地里的粗木桩子，死活不肯倒。雨水泡着，日头晒着，它们像两根倔强的骨头，戳在烂瓦碎砖堆里。

村里造新街，推土机轰隆隆开过来。大铁铲几下就把那堆废墟推平了。两根木桩子被连根拔起，丢在路边的渣土堆里，等着被拖走烧掉。

粪蛋爷蹲在土堆旁，像个灰扑扑的土坷垃。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尖颤巍巍地划过那木桩顶端——那里，被沉重的大锯梁经年累月地压着、磨着，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光滑油润的半圆槽。槽底沉积着细密的锯末，被雨水浸透，又被日头晒干，变成一层薄薄的、硬实的痂，像结在岁月伤口上的疤。

他抠了一点那混着锯末的硬痂，凑到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只有土腥气，腐烂木头的霉气。那曾经浓烈刺鼻、带着生机的新木清苦气，那弥漫了小铺几十年的汗味、旱烟味、老木头味……一丝一毫都闻不到了。

有人看见，老头儿把那点带着木渣的硬痂，小心翼翼地包进手绢里，揣进了怀里贴近心口的口袋。

月光水一样漫过新铺的柏油路。粪蛋爷佝偻着背，影子拖在地上，又细又长，像一根被遗忘的墨斗线。他慢腾腾地挪到村子西头，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原来的地方停下。树早没了，原地只剩下一圈微微隆起的土疙瘩，那是当初庞大的树根被刨走后留下的浅坑，如今也被渣土填平了大半。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掌在冰凉坚硬的路面上摸索着，摩挲着。仿佛要摸到那深埋在地底的、早已腐烂的巨大根系。风从空旷的街道那头吹来，空荡荡的，再没有“嗑哧——嗑哧——”的声响应和。只有远处工厂机器的嗡鸣，低沉而蛮横地碾压着夜空。

老头儿不找什么了。他慢慢地、慢慢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油亮的小布包，解开，把里面那把锃亮的小锛子和那一小包混着木屑的硬痂，轻轻放在那块微微隆起、尚存一丝泥土气息的地面上。

月光清白，落在那小小的祭台上，锛刃反射出一点寒星。那撮混着木屑的泥，像一小撮熄灭的灰。

霜气渐渐下来，无声地覆盖了一切。恍惚间，那堆冰冷的渣土之上，竟似有极细微的银光浮动起来，幽幽闪烁，片刻便散入无边夜色。像是当年纷扬的锯末灵醒过来，变作了不甘沉沦的萤火，在生养它们又被彻底抹去的土地上，点着了一瞬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