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阳人眼中的吴祖太

薛宏新

原阳人眼中的吴祖太

文/薛宏新

白庙村土厚。厚土埋人，也埋故事。吴祖太的名字在黄土里扎着根，一碰，就往外冒汁水。

三月初头，风还硬。我踩着冻酥的土坷垃往村南头走。吴祖钊的桃园秃着枝桠。他蹲在地垄上抽烟，烟锅子一明一灭，像颗早醒的星。

“祖太哥？”他拿烟杆点点东南方，“喏，魂在太行山石头上刻着呢。”

那山隔着几百里地，在豫北人嘴里却近得像邻村。他起身拍土，簌簌的灰落进鞋窠里：“那年他回村，肩上总挎个帆布袋，袋里塞满卷尺、图纸，硬邦邦硌人脊梁骨。”

1958年冬。雪粒子打得人脸疼。吴祖太裹件旧棉袄进了专署水利局门洞。新乡城里人见他都笑：“原阳来的后生，冻得鼻尖通红，怀里图纸倒捂得滚烫！”他走路脚跟不沾地，急。漳河水在林县山头挂着，像悬在穷人头顶的半碗粥。

“得量透它！”他咬窝头就咸菜，指头蘸水在桌上画，“水往低处流？咱叫它往山尖上爬！”

灯油熬干三壶。窗纸泛青时他推门出来，哈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箭。同屋老会计披衣骂：“吴疯子！阎王爷都睡醒一觉了！”他搓着冻僵的手笑，掌心横着几道新裂口——太行山的石头用图纸割人。

勘测队的脚印嵌在悬崖上。吴祖太腰拴麻绳吊在半空，山风扯得他像片破旗。“左边三寸！钢钎往左！”他吼声撞在岩壁上，碎成几瓣回声。下面人仰头望，只见他乱发支棱着，活似崖柏树根。

鞋底磨穿了。他拾块汽车外胎绑脚上，橡胶味混着血腥味往鼻孔里钻。夜里扒开袜子，皮肉和帆布黏作一团。他拿铅笔杆挑，挑不开，就连布撕下。“嗤啦”一声，旁边记录的小伙子别过脸去。

“哭甚？”吴祖太蘸碘酒往伤处抹，牙缝里咝咝吸气，“等渠水流过山梁，疼也变甜哩。”

青年洞图纸摊在油灯下。吴祖太的铅笔悬在半空，墨点子“啪嗒”掉在“双孔洞”位置，洇开个小太阳。他画洞中套洞的奇招时，白庙村正闹饥荒。捎信人说：“你娘喝三天榆皮汤了。”他笔不停，只喉结上下滚了滚。

后来洞成了。游客挤在里头拍照片，闪光灯亮如星群。没人知道，当年设计师画这道弯时，咽下的饿火比灯光烫百倍。

三月二十八。天阴得沉。吴祖太钻进王家庄隧洞查裂缝。土腥味浓得噎人。“都出去！”他突然推身边技术员。话音撞在洞壁上还没落全，顶上“轰”地塌下座土山。

他最后画的那条线——原本该穿过他胸膛的钢钎线，终究被黄土改成了句号。

消息传回白庙村时，桃树枝刚鼓芽。他娘正纳鞋底，针“噌”地扎进指头肚。血珠子冒出来，她愣着没擦，半晌才问：“.…..太的鞋，还差几针收尾？”

遗物送回那天，帆布袋里除了图纸，还塞着半个硬窝头，牙印清清楚楚硌在上头。

如今去红旗渠，悬崖腰上的水泛着银光。空心坝排开水与沙，像把巨梳卡在漳河鬓角。导游喇叭喊：“此处由烈士吴祖太设计！”游客“咔嚓咔嚓”拍照。

只有原阳人懂。他们看水不看渠，看石缝里渗出的亮。那水淌过千山，总带着股豫北的土腥味儿——是吴祖太们把命碾碎了，和进太行山的石头缝里酿出来的。

渠水过处，山桃花开得疯。花瓣扑簌簌落进水里，打着旋儿往山下漂。林县人说那是太行山谢吴工哩。白庙人摇头：“是咱原阳的桃树，给游子指路回家。”

吴家老宅地基上，如今成了吴祖太和父母的茔地。青砖缝长出几丛野草，春来绿，秋去黄，比石碑上的刻字还鲜活。村里娃娃进去耍，摸着沙盘问：“这曲里拐弯的沟，真是祖太爷拿笔抠出来的？”

没人答。风从太行山折返，穿过红旗渠的涵洞，撞上纪念馆的门环——“当啷，当啷”，像当年测量队掉在深涧里的钢钎，隔了六十多年才落到地上。

后记：

清明节去祭烈士吴祖太，见祖钊弟在纪念馆扫地。他捏着笤帚喃喃：“哥，如今无人机满天飞，咔嚓——拍啥山势都现形。”忽又跺脚骂，“可再灵的机器，咋拍得出你冻裂的手纹？”

馆外桃花正盛。乱红飞过柏油路，飘向麦田深处。那里立着三座坟——吴祖太衣冠冢挨着爹娘合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