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95年的邓州,秋意已浸透穰城的每一条街巷。花洲书院旁的南阁路老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发亮,两侧青砖灰瓦的院落错落有致,偶有银杏叶飘落,铺就一地金黄。巷尾那间老铁匠铺,是邓州城里仅剩的几家传统铁匠铺之一,炉膛里的火光终年不熄,叮叮当当的锤声穿越晨雾暮霭,成了老巷最具烟火气的背景音。</p><p class="ql-block">铺子的主人是王长顺的父亲王老师傅,一位深耕打铁技艺四十余年的老手艺人。邓州自古便是农业大市,湍河两岸的黑土地孕育着丰收的希望,而王老师傅打的农具,以坚韧耐用著称,腰店镇、穰东镇的农户们,都愿意多走几里路来这儿定制犁铧、镰刀。王长顺自小跟着父亲学艺,二十岁的年纪,已经能独立完成整套锻打流程,抡锤的臂膀结实有力,眼神比淬火后的精钢还要锐利。</p> <p class="ql-block">这年深秋,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出现在了铁匠铺门口。她叫李秀莲,刚满十七岁,是穰东镇李家庄人。穰东镇是邓州的商贸重镇,也是有名的“服装之乡”,可秀莲从小就不爱针线活,反倒对铁匠铺里的锤声情有独钟。听说南阁路老巷的王老师傅手艺精湛,她不顾家人反对,揣着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独自来到城里,执意要拜王老师傅为师。</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姑娘家哪能吃得了这份苦?”王老师傅头也没抬,手里的小锤精准地落在烧红的铁块上,火星四溅,“打铁是力气活,抡大锤、守炉火,风吹日晒不说,还容易烫伤划伤,你一个小姑娘,还是早点回穰东去吧。”</p> <p class="ql-block">秀莲没有退缩,她站在铁匠铺门口,倔强地说:“王师傅,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是真心想学打铁。穰东镇的农户们也需要好农具,我学会了,回去也能给乡亲们帮忙。”</p><p class="ql-block">王老师傅没再理会她,自顾自地忙活起来。可秀莲就像钉在门口的钉子,每天天不亮就来,帮着拾掇工具、清扫铁屑、烧旺炉火,晚上等铺子关门了才离开。她手脚麻利,眼里有活,王老师傅的茶凉了,她悄悄续上;长顺忙得顾不上吃饭,她就从家里带来蒸好的红薯,放在炉膛边温着。</p><p class="ql-block">长顺起初也觉得这个姑娘有些奇怪,打铁这行当,连小伙子都未必能坚持下来,她一个小姑娘,怕是一时兴起。可渐渐地,他发现秀莲身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执拗与韧劲。她常常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观察父亲和自己锻打的动作,从烧火的火候控制,到铁块的锻打角度,再到淬火的时机把握,都默默记在心里。有时趁铺子不忙,她会偷偷拿起一把小锤,模仿着抡锤的姿势,反复练习,手掌被锤柄磨得通红,也不吭一声。</p> <p class="ql-block">一天傍晚,邓州突降暴雨,狂风裹挟着雨水肆虐,老巷的院墙年久失修,西侧的一段墙体突然倒塌,碎石砖块正好砸向铁匠铺门口的铁砧。铁砧是铁匠铺的核心工具,重达数百斤,是王老师傅年轻时从伏牛山余脉运回的上好铁石打造而成,跟着他走过了几十年风雨。</p><p class="ql-block">“不好!”王老师傅惊呼一声,正要冲出去,却被秀莲抢先一步。她冒着倾盆大雨,扑到铁砧旁,用瘦弱的身躯护住铁砧的一角。长顺也立刻跟着冲了出去,两人合力将铁砧往铺子里面挪。雨水顺着秀莲的头发往下淌,浑身泥泞不堪,脸上却满是坚毅,眼神亮得惊人。</p> <p class="ql-block">等把铁砧安全转移到屋内,两人都成了落汤鸡。长顺看着秀莲磨破的手掌和湿透的衣裳,心里生出一丝敬佩。他从屋里拿出一方粗布手帕,递了过去:“擦擦吧,别着凉了。”</p><p class="ql-block">秀莲接过手帕,指尖触到布料的粗糙纹理,心里泛起一阵暖意。这方手帕,是长顺平日里擦手用的,带着淡淡的煤烟味,却让她觉得格外踏实。</p> <p class="ql-block">经过这场暴雨的考验,王老师傅终于松了口。他把秀莲和长顺叫到跟前,指着炉膛里跳动的火苗,严肃地说:“既然你执意要学,我就收下你这个徒弟。但我有个规矩,‘趁热打铁、实心做人’,这不仅是打铁的门道,也是做人的准则。铁要趁红打,才能锻出好形状;人要守本心,才能行得正坐得端。你能做到吗?”</p><p class="ql-block">“我能!”秀莲重重地点头,眼里含着泪光,“师傅,我一定记住您的话,好好学手艺,实心做人。”</p> <p class="ql-block">王老师傅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正式教秀莲打铁。学打铁,首先要从烧火学起。邓州的铁匠铺大多用煤炭和木炭作燃料,火候的控制直接影响铁块的质量。秀莲每天守在炉膛边,观察煤炭的燃烧状态,感受火焰的温度,反复练习添炭的力度和时机。炉膛里的温度高达上千度,烤得她脸颊通红,汗水浸湿了衣裳,可她从未叫苦叫累。</p><p class="ql-block">接着是抡锤。长顺成了秀莲的“陪练”,他教她如何站稳脚跟,如何发力,如何与扶铁的人形成默契。秀莲的力气小,抡不动大锤,长顺就给她找了一把重量较轻的枣木锤,让她从打小铁块开始练习。刚开始,她的手臂酸痛难忍,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可第二天依旧准时出现在铺子里。长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常常在她练习间隙,悄悄帮她揉一揉肩膀。</p> <p class="ql-block">邓州的打铁技艺,讲究“千锤百炼出精钢”。一块普通的铁块,要经过选料、切割、烧红、锻打、整形、淬火、打磨等十几道工序,才能变成一件合格的农具。淬火是最关键的环节,需要将烧红的铁块迅速浸入冷水,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增强铁器的硬度和韧性。王老师傅教秀莲淬火时,特意强调:“淬火要眼疾手快,水温也要把控好,邓州的井水凉,淬火效果最好。你看这铁,就像人一样,经过磨砺才能更坚韧。”</p><p class="ql-block">秀莲牢记师傅的教诲,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她进步很快,半年后就能独立打造简单的农具了。长顺常常在一旁看着她,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看着她抡锤时臂膀上凸起的青筋,心里渐渐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愫。他会在她烧火时,悄悄往炉膛里添一块好炭;会在她打磨铁器时,递上一杯凉白开;会在她遇到难题时,耐心地示范讲解。</p> <p class="ql-block">秀莲也对这个细心体贴的师兄颇有好感。长顺虽然话不多,却心思细腻,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有一次,她在打磨镰刀时不小心划伤了手指,鲜血直流,长顺立刻从屋里找出止血的草药——那是王老师傅特意采来的,邓州山野里常见的止血草,捣碎后敷在伤口上,止血效果很好。长顺小心翼翼地帮她处理伤口,动作轻柔,眼神里满是关切。</p><p class="ql-block">老巷里的街坊邻里,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倔强能干的姑娘。卖早点的张大妈,每天都会多给她留一份油条;开杂货铺的李大爷,常常送她一些自家种的蔬菜;就连隔壁书院里的老教授,也偶尔会来铁匠铺,和她聊起邓州的历史文化,说“打铁也是一种手艺传承,和花洲书院的文脉一样,都是邓州的宝贝”。</p> <p class="ql-block">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湍河两岸的麦苗长势喜人,农户们开始准备春耕的农具,铁匠铺里也忙碌了起来。秀莲已经能熟练地打造犁铧了,她和长顺配合默契,长顺扶铁,她抡锤,叮叮当当的锤声节奏明快,像是在演奏一首春耕的序曲。王老师傅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年轻人并肩劳作的身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p><p class="ql-block">一天傍晚,忙完手里的活,长顺带着秀莲来到花洲书院。此时的书院,樱花盛开,落英缤纷,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碑刻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两人沿着泮池漫步,池里的锦鲤自在游弋,水面倒映着晚霞的余晖。</p><p class="ql-block">“秀莲,”长顺停下脚步,鼓起勇气说,“等秋收结束,我想请师傅去穰东镇,向你爹娘提亲。”</p><p class="ql-block">秀莲的脸颊瞬间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她低下头,小声说:“我听你的。”</p><p class="ql-block">长顺看着她娇羞的模样,心里乐开了花。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掌因为长期打铁,布满了老茧,却温暖而有力。两人相视而笑,书院里的樱花落在他们的肩头,见证着这段在锤声中萌生的情愫。</p><p class="ql-block">多年后,南阁路老巷拆迁,铁匠铺搬到了仲景路与南北花园街街口,可“趁热打铁、实心做人”的规矩,却被秀莲和长顺一直坚守着。每当有人问起他们的相识相恋,秀莲总会笑着说:“是老巷的锤声,是师傅的教诲,让我们走到了一起。”</p><p class="ql-block">而那方长顺当年递出去的粗布手帕,秀莲一直珍藏着。它不仅见证了一段美好的爱情,更承载着邓州铁匠人的匠心与坚守,在岁月的长河中,散发着温润而持久的光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