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庄稼汉赏菊》</p><p class="ql-block">这几日,地里的活计渐渐少了。玉米棒子都掰回了家,金灿灿地堆在房檐下;麦种也早已播进松软的土里,只等来年的春雨了。闲下来的手脚,倒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搁。便背着手,在自家院里踱步。</p><p class="ql-block">院子是青石板铺的,光秃秃的,没栽什么花草。靠墙立着犁杖、锄头,还有那辆跟了我十几年的三轮车,车斗里还沾着前些天拉粪时留下的干泥块。这些都是我的老伙计,默不作声地陪着我过日子。</p><p class="ql-block">一抬头,就望见了崖背上那一片晃眼的黄。</p><p class="ql-block">是菊。那些野菊,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落下的种,自生自长,今年倒是分外地泼辣。它们一丛一丛,挤在土坷垃缝里,长在碎石堆旁,谁也不理会,只管迎着凉飕飕的秋风,把自己开成一个个金黄的圆盘。那颜色,厚墩墩的,像是用秋阳熔了,直接浇上去的。</p><p class="ql-block">我们庄稼人看东西,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看麦子,是看穗子沉不沉;看玉米,是看棒子实不实。看这菊,我倒也说不出什么“风骨”、“傲霜”的文绉绉的话来。只觉得它们在这万物都开始收拢、藏匿的时节,还能这么坦荡荡地开着,这份劲儿,就让人心里头觉着舒坦,觉着亮堂。</p><p class="ql-block">它们不像园子里的那些花,娇贵,要人伺候。这野菊,有土就能活,给点阳光就灿烂。这倒像我们这些在黄土里刨食吃的庄户人,皮实,耐熬。</p><p class="ql-block">前日,石羊村的老王来串门。他是个石匠,一手的好技艺,修桥补路,砌坎护坡,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好把式。他进了院,也不进屋,就蹲在门槛上,摸出烟袋锅子。</p><p class="ql-block">“今年的菊,开得旺。”他吐一口烟,眯着眼望着崖背说。</p><p class="ql-block">“是啊,旺得很。”我应和着。</p><p class="ql-block">“像六零年那会儿的光景,”他慢悠悠地说,“那年年成好,地头的菊也开得这样密匝匝的。”</p><p class="ql-block">我们便不再说话,一同看着那片金黄。庄稼人之间的话,就像地里的庄稼,长得慢,却扎实。几句话,就能勾出一辈子的记忆来。</p><p class="ql-block">昨儿个下午,我带小孙女到田埂上转悠。孩子眼尖,指着菊丛喊:“爷爷,花!”便要跑去摘。我拉住了她。</p><p class="ql-block">“让它长着吧,”我说,“它在这崖背上看着咱们呢。”</p><p class="ql-block">孩子似懂非懂,仰着脸问:“它看我们啥哩?”</p><p class="ql-block">“看咱们种地,看咱们收庄稼,看咱们过日子。”我答着,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意思。这菊,长在这里年复一年,它可不就是我们这庄稼院儿的见证么?</p><p class="ql-block">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披衣起来,月光正好,清清冷冷地照着一院子。那些菊,在月光下看不真切颜色了,只留下些朦朦胧胧的影子,静静地立着。四下里静极了,能听见土里虫子的鸣叫。这时候,便觉得这菊不只是菊,倒像是个伴儿,陪着这院子,陪着这老屋,也陪着我。</p><p class="ql-block">村里有些年轻人从城里回来,看见这野菊,总说:“叔,把这野草除除了吧,种些玫瑰、月季,那多好看。”我听了,只是笑笑。他们不懂,这菊,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心品的。它和我们吃的苦、受的累、盼的收成,早就长到一块儿去了。</p><p class="ql-block">今早起来,霜很大。青石板上白白的一层。我担着水桶出门,看见那些菊,每一瓣上都托着些亮晶晶的霜屑,可那金黄的颜色,反倒更浓了,像是从花芯里硬生生透出来的。我不由地站住了,看了好一会儿。</p><p class="ql-block">我们庄稼人,不信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可这秋日里的菊,倒让我信了——这世上,真有些东西,是越冷越硬气的。</p><p class="ql-block">太阳升高了,霜化了,花瓣上的水珠,映着日光,一闪一闪的。我担着水往回走,心里竟觉得格外地轻快。这菊还能开些日子,地里的麦种也在土里悄悄地生根。日子,就是这样,一茬接一茬,有收成,也有开放。</p><p class="ql-block">这菊,我们庄稼汉赏得,也赏得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