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映鬓霜

伟

邓州的仲景路街和南北花园街街口，浸着千年穰城的温润。晨光刚漫过福胜寺塔的飞檐，青石板路还凝着昨夜护城河的清露，街角那方老铁砧已蹲守在晨光里，像一尊沉默的城郭印记。五十有七的李秀莲攥着枣木锤柄，指节上的老茧比铁还硬，那是三十年抡大锤磨出的勋章；身旁五十九岁的王长顺，指尖捏着小锤，眼神比淬火后的精钢还亮，正对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轻轻添炭。

炉膛的火光舔舐着铁块，映得秀莲鬓角的霜花泛着暖光。她是穰东镇嫁过来的姑娘，当年跟着长顺学打铁，还是在花洲书院旁的南阁路老巷里。如今书院的银杏叶黄了又落，他们的铁匠铺从老巷迁到了仲景路花园路街口，却始终守着“趁热打铁、实心做人”的老规矩。长顺添炭的动作轻缓，鼻尖萦绕着煤烟与铁屑混合的气息，这气息里，有他少年时跟着父亲学锻打的记忆，也有邓州人骨子里的执拗与热忱。

“咚——当！咚——当！”秀莲的大锤抡得浑圆，臂膀上的青筋随着动作起伏，像湍河汛期时涌动的暗流。长顺的小锤精准落点，叮叮当当的声响撞在青石板上，顺着街道飘向不远处的农贸市场。早市的喧闹隐约传来，卖窝子面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闲谈声，与打铁声交织成邓州清晨最鲜活的市井乐章。秀莲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她知道，巷口张大爷的锄头该磨了，村西头李婶家的菜刀该锻了，这些街坊邻里的需求，是他们日复一日坚守的意义。

日头升至正中，邓州的暑气渐浓。秀莲解开蓝布衫的领口，露出沾着铁星子的粗布内衣。长顺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麦仁酵子馍，就着自带的绿豆汤吃起来——这是邓州人最爱的家常，麦仁的醇香混着酵子的酸甜，解乏又顶饿。他们的午饭从不在外吃，秀莲总说，家里的馍就着炉火的温度，比啥山珍海味都香。不远处的凉粉摊冒着白雾，摊主是老熟人，偶尔会端来一碗冰镇凉粉，蒜汁的辛辣混着芥末的冲劲，瞬间驱散了打铁的燥热。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铁匠铺，墙上挂着的镰刀、锄头在光线下泛着冷光。长顺摩挲着一块刚锻好的犁铧，犁铧的弧度里，藏着邓州平原的耕种密码。邓州是农业大市，他们打的农具，要能经得住湍河两岸的黑土地考验，要能扛得住伏牛山余脉的碎石坡打磨。秀莲坐在小马扎上歇脚，手里纳着鞋底，目光落在街上往来的行人。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经过，嘴里哼着邓州大调曲；挑着菜筐的妇人驻足问价，操着地道的邓州方言，软糯里带着爽朗。

秋风起时，铁匠铺门口的栾树叶落了一地金黄。秀莲把晒干的芝麻杆堆在墙角，这是邓州人过冬烤火的好东西，火旺且无烟。长顺正在锻打一批镰刀，准备给秋收的农户用。炉火旁摆着几个刚蒸好的红薯，是邻居大娘送来的，烤得焦黑的外皮裂开小口，甜香混着煤烟味弥漫开来。秀莲拿起一个掰开，递一半给长顺，滚烫的果肉烫得两人直咧嘴，却笑得眉眼弯弯。他们的爱情，就像这烤红薯，外表朴实，内里却藏着滚烫的甜。

冬雪飘临，邓州的街道银装素裹。铁匠铺的炉火格外旺盛，橘红色的火光在雪地里映出一片温暖的光晕。秀莲的大锤落得更沉了，呼出的白气遇着炉火瞬间消散；长顺的手套上结了层薄冰，却依旧精准地引导着锤击的方向。路过的行人常会驻足取暖，唠几句家常，说的是邓州的年俗——蒸花糕、炸麻叶、贴春联，还有正月十五湍河岸边的花灯会。秀莲总会笑着应和，顺手递上一杯热水，水杯上印着“邓州黄酒”的字样，那是去年中秋喝剩的酒坛改装的。

暮色四合时，长顺开始收拾工具。秀莲往炉膛里添了最后一铲煤，火光渐弱，却依旧暖着街角。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叠在青石板上，像一对相守的石狮子。长顺想起刚学打铁时，父亲说的“打铁先打心，锻器先锻人”，这话他记了一辈子，也教给了秀莲。邓州的土地养育了他们，花洲书院的文脉浸润了他们，湍河的流水滋养了他们，他们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锻打着生活的模样，也锻打着相濡以沫的深情。

炉火熄灭时，天边升起了疏星。秀莲锁上铁匠铺的木门，门轴转动的声响，与远处清真寺的晚祷声遥相呼应。长顺扛起工具袋，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声踏碎了街面的薄雪。他们的家就在不远处的老小区，厨房里，炖着的牛肉汤正冒着热气，那是邓州人最爱的晚餐，配上刚烙好的火烧，暖胃又暖心。

三十年打铁生涯，他们的锤声敲过了邓州的春夏秋冬，敲过了穰城的晨昏日暮。炉火映着鬓霜，铁砧承着岁月，他们的爱情，如淬火的精钢，历经千锤百炼，愈发坚韧；他们的人生，如邓州的土地，朴实无华，却饱含深情。在这座浸透着历史底蕴的城市里，他们是最平凡的市井夫妻，也是最执着的匠心守护者，用叮当锤声，奏响了邓州最动人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