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样

夏阳

<p class="ql-block">  B超的嗡鸣声还在耳畔回响,CT室的冷光映过眼帘,磁共振舱的幽闭感尚未完全散去——2002年8月22日10点59分,这场持续三天的密集检查终于画上了句号。西安交大二附院的诊室里,博士生导师、副院长纪中正在我的病历本上郑重地写下三个字:“胆Ca?”。</p><p class="ql-block"> 那三个字,我理解不了,但纪教授突然转变的态度却让我心头一紧。他的神情格外凝重,目光中透着超乎寻常的关切,一字一顿地叮嘱:“抓紧时间,和家人一起,务必尽快来做进一步检查,千万不能耽搁。”</p><p class="ql-block"> 我与纪教授素昧平生,他这份过分的重视反而让我惊慌。那时节,医生总爱把病情说得严重些,好让患者多用药、多住院,赚取提成。难道连堂堂副院长也落入了这般俗套?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我带着讥讽反问:“我该不是得了癌症吧?”</p><p class="ql-block"> 纪教授缓缓转过头,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低声说:“只是怀疑,还需要进一步确认。”</p><p class="ql-block"> “良性的还是恶性的?”</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部位,没有良性的。”</p><p class="ql-block"> 这句话像一声霹雳,瞬间撕裂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想象。来时路过医院走廊,科普专栏上白纸黑字写着:肝胆癌一旦发现,生命余期不超过三个月。</p><p class="ql-block"> 午间无事,我提着检查资料来到单位驻西安办事处,想找党永刚经理闲聊,驱散心头的压抑。</p><p class="ql-block"> “王科长,听说你来看病,精神头这么好,能有啥病?该不是借故……”党经理边说边从病历袋里抽出病历。当他的目光落在“胆Ca?”上时,话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我知道,他读懂了“Ca”的医学含义。</p><p class="ql-block"> “喝水!”他端起水杯,手微微发颤。</p><p class="ql-block"> “不喝,午饭也不吃……”我没说完,他就抢过话头:“是西安有老相好,还是我惹你生气了?”他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容,语气里满是无所适从的关切。</p><p class="ql-block"> 我忙解释:“来一趟西安不容易。下午想去一附院再查查,怕有些检查要空腹。”</p><p class="ql-block"> “那我陪你去。”他的语气不容拒绝。</p><p class="ql-block"> “有这必要吗?”我说,“我没那么脆弱,你忙正事吧。”</p><p class="ql-block"> 在我反复劝说下,他才勉强点头,可眼里的担忧丝毫未减。</p><p class="ql-block"> 回到商州,我沿着北新街由东向西慢慢走着。刚过金凤二路口,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着我。转头望去,街对面的市群众艺术馆门前,好友包金民正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我。我向他挥手,他立刻穿过车流来到我面前,眼神依然呆愣愣的。一向谈笑风生的他,那天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嘴唇动了几次,却发不出声音,仿佛一开口,呼出的气息就会伤到我这个脆弱的人。</p><p class="ql-block"> 手术后三个月,我休完病假回单位上班。在离大门三十米远的地方,我正背着大门慢慢走,忽听身后传来爽朗的呼喊:“王濒鑫!好久没见,你咋还活着呢,哈哈哈……”</p><p class="ql-block"> 回头一看,是硫酸锌厂的王学军。他那直白的话语、毫无顾忌的笑声,带着特有的爽朗,像一束突如其来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积压已久的阴霾。整整三个月了,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竟让我从心底感到一阵久违的舒心。</p><p class="ql-block"> 约莫半小时后,王学军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方才的爽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尴尬与愧疚。他搓着手,局促不安地说:“实在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你住院了,还动了那么大的手术。刚才那话太没分寸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p><p class="ql-block"> 唉,同事、朋友、亲戚,所有人都变得这般“异样”。他们小心翼翼地措辞,眼神里藏着怜悯,刻意的关怀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我与正常人的生活隔离开来。原来,不被当作正常人对待,竟是这般难受。那些过分的温柔,反而成了最沉重的负担,让我无比怀念从前那份毫无顾忌的坦荡与自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