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寓思（散文诗）

游民

立冬寓思

时节是一位沉默的画家，正用最素净的笔墨，在天地间缓缓铺展一卷冬的序章。

风从西北来，带着山泉淬过冰的清澈，拂过林梢，拂过田野，拂过旅人微凉的衣袂。这风里没有春的慵懒、夏的燥热、秋的爽烈，只有一种沉淀后的清明，像古琴尾音在空谷里的回响。太阳行至黄经二百二十五度，光线变得稀薄而珍贵，斜斜地照下来，给万物镶上淡金色的边框。这便是立冬了——一个“立”字如开启门扉，“冬”字似闭合箱奁，开合之间，完成四季最庄重的交接。

其一：风起·收藏的讯号

立冬有三候，像是时光在冰面上轻轻踏出的三个足印。

最先感知的是水。溪流放缓了脚步，在岩石围成的臂弯里沉思。某日清晨，水边会结起薄如蝉翼的冰片，迎着朝阳闪烁细碎的光芒。这不是封冻，而是水的冥想——将奔流的记忆折叠成透明的诗笺。

土地接着响应。踩上去能听见细碎的咔嚓声，那是霜花在脚下低语。蚯蚓早已深眠，草根在冻土下做着关于春天的梦。这种凝固不是死亡，而是最深刻的积蓄，如同书法家运笔前的凝神屏息。

最奇妙的是第三候——“雉入大水为蜃”。先民看见野鸡隐入林间，蛤蜋出现在滩涂，便生出这般瑰丽的想象：生命形态在季节转换间悄然蜕变。这不仅是物候观察，更是对轮回的诗意解读——可见的消逝，或许正孕育着不可见的新生。

其二：人间·温暖的礼赞

当天地开始收藏，人间却升起更温暖的炊烟。

在南方，人们开始酿制冬酒。糯米在甑锅里蒸得雾气氤氲，酒曲静静等待一场甜蜜的蜕变。整个冬天，酒瓮将在墙角进行着缓慢的发酵，直到来年春天启封时，倒出整个冬天的阳光。

在北方，白菜堆成小小的山丘。主妇们仔细晾晒，准备渍成冬日的风味。地窖里，土豆、萝卜安睡在黑暗的温床中，它们将在未来数月里，变成餐桌上的温暖记忆。

而无论南北，总少不了一碗立冬的饺子。面团在掌心旋转，擀成圆月的形状，包进肉馅，也包进对平安过冬的朴素祈愿。当蒸汽模糊了窗棂，当醋香弥漫在空气里，严寒便被隔在了屋外。

其三：心绪·内省的时光

立冬也是心灵的节气。

该把夏日狂躁的欲望、秋天零落的愁绪，一一收拾妥帖。像树木卸下华服，袒露最本真的线条；像河流收起浪花，展示河床深刻的纹路。

这时最适合读些安静的书。陶渊明的“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恰如立冬的天空；王维的“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正是冬初的山水画卷。或者什么也不读，只是守着炉火，看炭块由明转暗，在寂静中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不是逃避，而是如同大地般的蓄势。最强大的力量，往往来自最深的沉淀。

其四：永恒·轮回的哲思

立冬教会我们欣赏“空”的意境。

繁花落尽，方见枝干傲骨；喧嚣褪去，始闻天籁清音。这种空不是匮乏，而是充满可能性的留白。就像雪落之前的天空，积云低垂，正在酝酿一场纯净的仪式。

千百年来，诗人都在立冬寻找共鸣。李白说“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他是用酒意与想象来温暖寒冬；陆文圭说“黄花独带露，红叶已随风”——他坦然接受季节的馈赠；而释文珦说“方过授衣月，又遇始裘天”——他安于每个时令的本分。

今夜，我走在立冬的星空下。霜华满地，踩上去有细微的脆响，像是时光碎裂的声音。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悠长而清越，在冷空气里传得格外遥远。

我突然明白：春天是绽放的诗歌，夏天是奔放的散文，秋天是厚重的小说，而冬天，是一部充满留白的经卷。立冬，就是这部经卷的扉页，上面写着最简单的真理——收是为了放，藏是为了生，静是为了动。

在这万物收藏的时节，且让我也做一颗种子，沉入思想的土壤，在黑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惊蛰的春雷。因为最深沉的希望，总是在最寂静的冬天孕育。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不只是诗句，这是立冬埋在我们心底的，最温暖的预言。

2025、11、7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