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泪

.

桐花泪

龙山高级中学 邬世安



黄明 摄

　　九十年代的风，携着湘鄂川边境的清冽，漫过山野时，便催得桐花簌簌坠落。瞿教授的皮鞋轻碾满地残白，指尖捻起一瓣枯焦的花，指腹触到的凉意，恰如这濒危的油桐文化，透着彻骨的寒。这是她们踏遍的第三十七片山，昔日泼墨般铺展的油桐林，如今只剩嶙峋树桩：或被柑橘的葱茏取代，或隐于退耕还林的新绿，或在树桩旁搭起棚架，油桐木上滋生的木耳，成了它仅存的余温。

红专 摄

　　“替代品一出，桐油价跌得比山涧瀑布还急。”陈教授蹲下身，指腹摩挲着树桩上新近的砍痕，纹路里还凝着湿意，声音却颤得像风中残枝，“咱们半生浸在油桐文化里，这哪是砍树，是断根啊！”

何教授举着相机，想为残存的痕迹留影，镜头却被桐花般细碎的泪光蒙住。取景框里，歪歪扭扭的树桩如无数双枯瘦的手，伸向天空，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怅惘。

红专 摄

　　三位鬓染秋霜的教授，拖着装满泛黄文献的行李箱，踏遍周边市县。

座谈会上，老乡们摇着蒲扇叹息：“种桐树，填不饱肚子啊！”林业站里，工作人员摊着手道：“桐油不值钱，百姓要砍，我们也难拦呀！”

深夜的旅馆，瞿教授铺开油桐分布图，红笔圈出的昔日盛景，如今只剩零星墨点，像泪痕般散落。“再寻不到一片完整桐林，这数千年文脉就真的断了！”

三人对着地图沉默，泪水滴落在“桐花寨”三字上，晕开的墨迹，恰似桐花瓣上垂落的晨露，清透又易碎。

红专 摄

　　转机藏在一则地方新闻里。镜头扫过连绵青山，漫山桐花如云似雪，配文寥寥数字：“古龙县桐花寨，万亩桐林独存。”

三位教授即刻揣上地图出发，盘山公路坑洼如搓板，汽车颠簸得像风中枯叶，她们却紧紧攥着文献，眼里燃着星火——那是绝境中逢生的希冀，是文脉未绝的微光。

红专 摄

　　进寨那日，桐花正盛。粉瓣叠翠，香风穿林，拂得人衣袂翻飞。寨口老桐树下，站着个穿皱巴巴西服的人，衣襟沾着桐花碎屑，是从县城赶回来的高中语文老师李守义。

“瞿教授，我等你们好些年了。”他指着身后的群山，语气里藏着按捺不住的骄傲，“这儿路偏，寨里人懒得进山砍伐，牛羊又常在桐林里觅食，树，就这么守住了！”

张谨 摄

　　踏入桐林，阳光透过花叶筛下，光斑在肩头跳跃。三位教授抚摸着粗壮的桐树干，树皮粗糙如老农耕作的手掌，却透着蓬勃的生机。瞿教授忽然红了眼眶，陈教授与何教授也跟着抬手拭泪——这不是焦虑的泪，是久旱逢甘霖的喜极而泣，是桐花见证文脉延续的感动之泪。“守住了，总算守住了！”

徐正祥 摄

　　可守护之路，远比想象中崎岖。李守义早想为家乡寻条出路，他既是教书先生，是每学期的教学能手，又是报刊特约记者，这些年写下的桐花寨散文、报道堆成了山，却始终掀不起太大浪花。寨里人暗地里叫他“李世吹”，笑他“净做白日梦”；妻子也怨他“工资全贴进油桐书里，乡下城里来回跑，日子过得清汤寡水”。

红专 摄

　　那晚，李守义领着三位教授走进自家书房，满满两大箱藏书，从油桐种植技术到诗词歌赋，书页被翻得卷了边，纸页间还沾着桐花的清香。

“我知道油桐是宝贝，是国家的战略油料。”他点燃青冈柴，火光映着眼底的红丝，声音沙哑却坚定，“没人记得，抗战时咱们中国，就是靠桐油换来了枪支弹药，用作汽车、美国飞虎队的飞机燃料，才扛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没人知道，桐籽含油量冠绝油料作物。”

他抹了把脸，泪水混着柴烟的涩味，像被风吹落的桐花，藏着无人懂的委屈。

徐正祥 摄

　　三位教授的到来，给了李守义最坚实的底气。县财政挤出经费，瞿教授牵头申报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陈教授埋首整理桐油文史，何教授扛着相机穿梭桐林，李守义则成了团队最坚实的后援。

李老师挨家挨户收集油桐老物件，寨民无偿送来的油灯、油篓、榨油工具堆满了屋；熬夜整理基础资料，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痕迹，恰似桐树生长的纹路；发动文艺界朋友为桐花寨创作；又带头捐出工资，挨家挨户劝说寨民筹款大搞宣传。即便被人泼冷水，被人冷嘲热讽，他也只是笑着说“这是为寨子积福”，眼角的泪滴落在老油桐挑篓上，晕开浅浅的印记，九年的坚守里藏着不为人知的艰辛。

芳芳 摄

　　乡政府的秦书记，是第一个接过守护接力棒的人。她深知桐林是桐花寨的根，油桐文化是寨民的魂。顶着财政紧张的压力，她和政府团队，联合精准扶贫队萧书记等人，牵头修通了进山的简易公路；组织村支两委及广大村民，在闲置土地上种起蓝莓、黄桃、柑橘，让寨民增收，断了村民砍伐桐树的念头；又隆重办起桐花节，让漫山桐花成为吸引游客的名片。

开幕式那天，桐花如雪纷飞，游客举着相机定格美景，寨民的小摊前，桐花蜜、林下牛羊肉被一抢而空。

李守义站在老桐树下，看着昔日冷清的寨口人声鼎沸，忽然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这些年的隐忍、委屈，都在这一刻化作苦尽甘来的泪，混着桐花的清香，甜得沁人心脾。

芳芳 摄

　　秦书记铺就的路，为桐花寨埋下了发展的火种。

田书记接任后，循着这股火苗继续添薪，将“守根”与“兴寨”紧紧相连。她带着团队，与精准扶贫队的代书记，争取资金，黑化古寨地面，修建旅游厕所，补齐硬件短板；注册“桐花寨”公共商标，让农产品卖出好价钱；联系宣传队伍，拍摄《桐花寨》《龚撩古盐道》《又见桐花白》等影视片，接连斩获国家级大奖。

中央电视台、新华社的记者接踵而至，林业科技大学的专家团队慕名而来，桐花寨的名气像漫山桐花般，香飘四海。漫山的白，映着寨民舒展的眉头，也映着田书记欣慰的泪眼。

　　彭书记上任时，桐花寨的农旅融合已初见成效，可狭窄的山路已经成为制约发展的瓶颈。他接过前人的接力棒，带着团队，与乡村振兴队的杨书记、贾书记，跑遍上级部门，硬是争取到国家项目扶持：

二十公里的环形炒砂路蜿蜒山间，如绸带缠绕青山，直达桐林深处；九个大小停车场点错落分布；古寨门、游客服务中心拔地而起；油桐史馆、油桐体验馆、村史馆敞开大门，诉说着油桐文化的前世今生，让油桐文化朝着内涵方向发展。

每次村民大会，彭书记都要指着漫山桐花叮嘱：“世界不太平，油桐是世界级战略资源，保住这片桐林，就是保卫国家，守住咱们的幸福根！”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如桐花的根系，深深扎进寨民心里。

红专 摄

　　可仍有少数村民思想出现了偏差。见黄柏价格暴涨，几个村民悄悄在桐林里种上了黄柏苗。

消息在微信群里炸开，李守义连夜写下长文，细述油桐的永久性价值，对比黄柏价格的飘忽不定：“桐花年年开，游客自然来；桐果年年结，钱袋时时鼓，这是稳赚的买卖；黄柏价涨得快，跌得更快，一等十余年才见利，到时候黄柏压死了桐树，丢了旅游资源，得不偿失啊！”

红专 摄

　　争论渐渐平息，村民们幡然醒悟。有人主动从桐林里移出黄柏苗，有人无偿献出土地扩修公路，打工归来的年轻人纷纷扛上锄头，在山间种上了乡政府、乡村振兴队提供的桐树苗。

春末夏初，新苗抽出嫩芽，与老桐树并肩开花，漫山遍野的白，像雪，像云，更像铺展的希望。风过处，桐花瓣轻舞，恰似无数温柔的泪滴，见证着寨民守护家园的决心。

红专 摄

　　又是一年桐花节。

瞿教授、陈教授、何教授坐在观景台，看着山下络绎不绝的游客，看着寨民脸上淳朴的笑容，看着漫山怒放的桐花，相视而笑，眼角盛着欣慰的泪——那是文脉传承的安心之泪，是坚守终有回报的感动之泪。

李守义被孩子们围着，听他们喊“李世吹叔叔”，他乐呵呵地答应，从口袋里掏出油桐籽，分给孩子们：“记住喽，这是咱们寨子的根，是国家的宝！”

得到桐花寨守护并发展好了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好消息，中央电视台专题部进驻桐花寨，开始了一个多月深入挖掘，导演十分感动：“太典型了，太感人了，我们拍一个30分钟专题片，在一台播出！”。

　　寨民们捧着卖农产品赚来的钱，看着通畅的公路、热闹的村寨，看着自家孩子在桐林里奔跑嬉戏，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这泪水里，没有了当初的焦虑，没有了昔日的委屈，只有幸福与安宁，恰似桐花上的晨露，纯粹而透亮。

肖扬 摄

　　风过桐林，花瓣纷飞，如千万点温柔的泪，落在这片土地上。这泪，藏着文化传承的颠沛，藏着乡村振兴的艰辛，更藏着希望绽放的甘甜。它与漫山桐花相融，成了桐花寨最动人的风景，也成了岁月里最绵长的诗行。

田良东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