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向阳而生1</p><p class="ql-block">第一章 七月惊雷</p><p class="ql-block">2013年的七月,西安被流火般的阳光裹挟着,每一寸空气都透着灼人的滚烫。王霄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车身颠簸着驶过熟悉的街道,窗外的光线像无数把细碎的刀刃,穿透布满灰尘的玻璃,执拗地斜打在她的脸上。她微微侧头,试图避开那片晃得人眩晕的光斑,可固定的座椅、狭小的车窗,让那道光亮如影随形,在她颧骨处投下一道刺眼的痕迹,像一道无法抹去的烙印。</p><p class="ql-block">透过那片明晃晃的光线,能清晰地看到车厢里无数尘埃在飞舞,它们上下沉浮,毫无方向,像极了王霄此刻纷乱又无着落的心绪。手里攥着的病历本被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软烂,边缘微微卷起,打印的“王霄”二字晕开了一点墨痕,模糊得如同她此刻看不到尽头的未来。</p><p class="ql-block">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白色棉质T恤,后背早已洇出一片不规则的深色汗渍,黏腻的触感顺着脊椎缓缓往上爬,让她浑身发紧,像被一张无形的网紧紧裹住。车厢里的空气污浊得让人窒息,混杂着乘客身上的汗味、窗外飘进来的汽油味,还有前排大妈身上廉价香水的甜腻气味,层层叠叠地压在心头。空调似乎早已罢工,出风口只象征性地转了转,吹出来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刚散开就被闷热的空气彻底吞噬。</p><p class="ql-block">前排大妈嗑瓜子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咔嚓、咔嚓”,像一把小锤子在反复敲打王霄的神经;后排情侣低声的嬉闹的话语断断续续飘过来,甜得发腻;司机偶尔因为堵车而不耐烦地鸣笛,尖锐的声音刺破耳膜。所有的声响都像细密的钢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脑袋里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p><p class="ql-block">二十三岁,本该是人生最明媚的年纪。上周的毕业典礼上,校长站在台上,声音洪亮地说:“你们正站在人生的旷野上,未来有无限可能。”那时的王霄还和室友挤在一起,笑着规划着毕业后的生活——要一起租个带阳台的小房子,清晨能看到阳光;要找份喜欢又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周末约着去逛回民街,去爬大雁塔,去看遍西安的每一处风景。可现在,“无限可能”变成了医生口中冷冰冰的“只剩一年”,那片所谓的“旷野”,在她眼里早已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原,连风都是冷的,吹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p><p class="ql-block">她脚下的路仿佛也不再是坚实的柏油马路,而是虚浮的棉花,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悬崖边缘,不知道哪一刻就会彻底陷落,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恐慌,如影随形地跟着她。白天,它藏在简历的褶皱里,在她一次次投递、一次次等待中悄悄蔓延;夜里,它就从出租屋潮湿的墙角爬出来,裹着浓重的霉味,压得她喘不过气,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被褥。</p><p class="ql-block">这一切的转折,都源于那一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诊断书。</p><p class="ql-block">那天,王霄原本是去医院复查贫血的。毕业前的体检中,医生说她血红蛋白偏低,叮嘱她尽快去做进一步检查。出门时,她还笑着跟室友说:“肯定是最近找工作太累了,补补就好。”甚至在去医院的路上,她还顺路买了个刚出炉的肉夹馍,热气腾腾的,想着等检查完,就好好犒劳一下自己。</p><p class="ql-block">可当医生把那张印着黑色宋体字的诊断书推到她面前,指着“尿毒症晚期”那四个字,用冷静得近乎冰冷的语气解释时,她手里的肉夹馍“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油渍溅到了医生洁白的白大褂上,留下一片丑陋的印记。“肾脏功能已近乎完全衰竭,肌酐值远超正常范围,目前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肾源进行移植,最多……只剩一年时间。”</p><p class="ql-block">“一年……”这个数字像一颗呼啸而来的子弹,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憧憬和梦想。她甚至没听清医生后面说的透析频率、饮食禁忌,脑子里只有“一年”这两个字在反复回响,像一台坏掉的收音机,嗡嗡作响,灌满了整个耳膜。她走出诊室时,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走廊里浓烈的消毒水味呛得她喉咙发紧,眼前阵阵发黑。来往的病人和家属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尿毒症晚期”五个字,清晰得像刻在视网膜上,无论怎么眨眼,都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公交车到站的提示声猛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王霄。她下意识地站起身,身体踉跄了一下,连忙扶住旁边的扶手才勉强站稳。走下车门的瞬间,一股热浪瞬间裹住了她,阳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裸露的皮肤生疼。她抬头看了看天,西安的七月,天空蓝得刺眼,没有一丝云朵,可她却觉得,自己的世界里早已是乌云密布,厚重得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p><p class="ql-block">王霄慢慢走在人行道上,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路边的小贩推着三轮车卖西瓜,“甜过蜜的大西瓜,一块五一斤嘞”的吆喝声响亮而卖力;一对情侣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地走进街边的奶茶店,女孩手里的气球飘在空中,红得耀眼;刚放学的孩子们背着书包,追跑打闹着从她身边经过,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一样。这一切都那么鲜活,那么热闹,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可她却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站在这片热闹的边缘,看着别人的幸福,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一样。</p><p class="ql-block">走到出租屋楼下,王霄抬头望了望那栋老旧的居民楼。墙皮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窗户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像一面面破旧的旗帜,在风中微微摇晃。她的房间在顶楼,没有电梯,每次爬楼梯都要歇好几次。王霄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闷痛,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地往上挪。每走一层,都觉得双腿像灌了铅,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楼梯的台阶上,瞬间就蒸发了。</p><p class="ql-block">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灰尘的气息,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房间里很暗,即使是正午时分,也需要开灯才能看清东西。狭小的空间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的衣柜,几乎占据了所有的地方。王霄把手里的简历放在桌子上,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桌子的一角,放着医生开的药瓶,白色的药片整齐地躺在里面,像一颗颗冰冷的眼泪。她拿起药瓶,拧开盖子,倒出一粒药片,就着桌上凉掉的温水咽了下去。药片划过喉咙,留下一丝苦涩的味道,久久不散。</p><p class="ql-block">她不敢告诉远在陕北农村的父母。父亲去年在工地干活时,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虽然治好了,可阴雨天还是会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母亲患有严重的风湿,每到冬天,手指关节就肿得像馒头,却依旧天天在地里种玉米、摘红枣,电话里总说“没事,妈身体好着呢,再干几年,给你攒够嫁妆钱”。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用满身的伤病和微薄的收入,辛辛苦苦地将她这个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供出了头,她怎么忍心告诉他们,自己刚毕业就得了这样的重病,只剩下一年的时间?</p><p class="ql-block">王霄想象着母亲接到电话时,会哭红的眼睛和哽咽的声音;想象着父亲会沉默地坐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烟灰落满衣襟,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会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每次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密密麻麻的痛楚蔓延开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所以,她只能撒谎。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努力挤出最欢快的声音,笑着说:“妈,我找工作挺顺利的,面试了几家公司都有戏,过几天就能上班了。”说:“西安天气挺好的,就是有点热,我每天都吹空调,一点事没有。”说:“你们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等我稳定下来,就回家看你们。”挂了电话,她就会把自己关在这个只有十平米、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里,用被子死死捂住嘴,任由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带着霉味的枕巾。</p><p class="ql-block">枕头旁边,放着一张大学毕业照。照片里的她穿着学士服,梳着高高的马尾,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阳光洒在她脸上,亮得晃眼。那时的她,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清澈而明亮。可现在,王霄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人,陌生得让她心慌。那张原本洋溢着青春光彩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苍白而浮肿,眼下的乌青像涂了墨一样,连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亮泽,只剩下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深深的绝望。</p><p class="ql-block">她试着按照医生的叮嘱,严格控制饮水量。可西安的七月实在太热,稍微动一动就口干舌燥,喉咙像要冒烟一样。她只能小口小口地抿着水,每一口都像在吞咽玻璃碴,刺得喉咙生疼。她也试着在网上查找肾源的信息,可找到的不是虚假的中介,就是高昂得令人望而却步的费用——手术费、住院费、后期抗排异的药费,加起来要几十万,那是她父母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是她就算不吃不喝,打一辈子工也攒不齐的数字。</p><p class="ql-block">昨天,她去人才市场投简历,整整一上午,她递出去了十份简历,只有一家公司让她填了登记表。招聘的老师看她脸色苍白,精神不振,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不舒服”,她赶紧摇着头,强撑着笑容说“没事,就是最近找工作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了”。其实那时,她刚做完透析不久,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头晕得厉害,可她不敢说,她怕人家知道她生病,连这仅有的面试机会都会失去。</p><p class="ql-block">王霄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后墙,墙上爬满了翠绿的爬山虎,叶片在阳光下轻轻摇晃,透着一丝生机。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院子里,母亲种了一大片向日葵。每到夏天,金灿灿的花盘就会齐刷刷地朝着太阳的方向,无论天阴还是下雨,只要太阳一出来,它们就会立刻调整方向,追逐着阳光。母亲那时总说:“向日葵好啊,性子执拗,心里有光,就永远朝着亮的地方走。”</p><p class="ql-block">那时的她,还不懂母亲话里的深意,只觉得那些向日葵好看,金灿灿的,像一个个小太阳。可现在,王霄看着墙上的爬山虎,看着窗外那片狭小而灰暗的天空,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她捂住脸,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二十三岁的王霄,第一次觉得,活着,原来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她的太阳,又在哪里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