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为安

窗口看客

　　雨水已经连绵下了一个月，小梁站在那个早上吞噬了他妻子的塌方点旁，眼神空洞。塌方四周拉起了警戒线，两台抽水机仍在轰隆作响，把上游水库的积水不断往外排。

“小梁，请放心，救援队来了，一定会找到您妻子的。”村主任冯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显得专业而克制。

小梁点点头，说不出话。早上妻子小楠上班经过水库堤坝这段路时，路面突然塌陷，连人带电动车被水库涌出的水推下一旁三四十米深的沟道。同行的村民说，塌陷处像个张大的嘴，只一瞬间，就连人带车消失了。

连续两天，塌陷面不断扩大，救援方案在现场市区领导、专家指挥下及时调整，一方面从上游抽水，减轻堤坝压力，一方面从安全区域起土寻找下沟道的途径，工作进行的有条不紊。乡长区长先后到现场指示要“全力以赴”。交给冯景的职责就是安抚家属，同时不让村民接近救援现场影响救援工作。

第三天，小楠的遗体找到了。冯景提出刚才家属希望见上小楠最后一面的要求，领导说，尸体已被送往殡仪馆。同时解释：“这是流程，请您理解，你的职责就是安抚家属情绪，让他们配合工作。”

当晚，亲戚们挤在小梁狭小的客厅里。“必须要求赔偿！”妻弟愤愤地说，“这条路明显有问题，不然怎么会突然塌陷？”

“对，我查过了，这种事故，责任方至少要赔一百万。”堂兄拿出手机，展示着他查到的类似案例。

冯景听着心里有点难受，这年头，出了事第一反应就是赔多少钱，好像钱能换回命似的。冯景给小梁说，先让小楠入土为安吧，小梁倔强的摇了摇头，冯村长，这条路啊，前两天就塌过一回，当时为什么不设警示牌？冯景有苦说不出，这条路他上任时打了报告上去，要加固要加固，结果各个部门推来推去说等项目等资金，现在倒好，出大事了。冯景说，先埋人吧，有什么事咱还能说。亲戚们七嘴八舌，说是救援不及时导致的死亡，不赔偿坚决不下葬。气的冯景骂，你们这些亲戚，救援时也不见你们下沟道找一下人，这会巴拉巴拉个不停。冯景对小梁说，主意最终还是要你拿，你想好了找我。

接下来的日子，小梁和他那些亲戚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乡上、区上之间打转。交通局推到乡政府，乡政府推到水务局，个个都说得在理，个个都能拿出文件证明不归自己管。最后乡政府先松口了，说能给一万五救助金，前提是不再上访。

“一万五？一条命？”小梁的妻弟在乡政府办公室吼道；“搁你身上，你说得行？”，坐在对面的那位年轻的副乡长面不改色，语气平静：“请理解，这不是赔偿，是救助。”冯景在一旁赶紧吸了一口烟，唉！我的乡长啊，咋不懂农村的人情世故呢。

事情果然闹大了。小梁他们去区政府门口拉横幅，警察立即赶到说他们已经两次到区政府打横幅了，得拘留。接到乡长的电话，冯景赶紧去了区政府。

“大兄弟，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小梁问。

冯景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接。这话冯景也接不住，只能重重叹口气。

那天晚上冯景翻来覆去睡不着，村里那条路啊…

第二天一早，冯景拨通了乡长电话。

乡长说，那就拜托你说事，这边他和区政府还有水务局，交通局，信访局说，你稳住那家人，不要再做出格的事。

仅三天，冯景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小梁和他的亲戚，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这边乡长也说的一样——让死者安息，让生者安心。最后总算谈妥了，三家分摊，名义是“人道主义救助和抚慰”。

签协议那天，小梁的手在抖。冯景知道他心里憋屈，可这已经是冯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签字吧，小梁，”冯景轻声劝他，“让小楠入土为安吧。”

小梁签了字，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冯景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问题解决了，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走出乡政府大门，小梁突然问：“村长，你说，如果有一天这条路又塌了，会有人负责吗？”

冯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现在咱这问题先解决，路，我再想办法。”

今天，按照协议小楠就要安葬，冯景在村委会通过电话监控着葬礼，办公桌上，书记助理小王给他准备的这次事件的总结报告。他翻开一看，各部门的救援救助工作都写得很详细，“高度重视”“积极协调”“人性化处理”......所有的流程都完美无缺。

点上烟，冯景默默拿起笔，在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下午，小楠顺利的入土为安了，消息传来，大家也都安心了。

晚上，冯景躺在床上，重新复盘了这起这次塌方事件，他想起了俄国大文学家塔兹基硕德一句名言：你们都在遵守着流程，谁又遵守着良心呢？

一声长叹后，冯景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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