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人间

股语斋

<p class="ql-block">风裹着铁轨的轰鸣撞在车窗上,窗外的树影、田垄、屋舍、河流与远山紧紧地揉在一起,成为了忽明忽暗的快速流动的色块,更像被时光仓促翻卷的旧书页,边角都泛着毛边。他望着那些转瞬即逝的景致,目光追得有些吃力,思绪却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一路狂奔——奔过讲台前纷飞的粉笔灰,奔过案头翻卷的书页,也奔进更遥远的过去与未来。</p><p class="ql-block">他想到了他奶奶、他奶奶的奶奶、他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可他从未见过他奶奶,也未见过他奶奶的奶奶,更未见过他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只是听说过——还是他的一个堂叔酒后告诉他的,只知道过去的日子很苦、很苦。他很想把现在的好日子告诉她们;又想到他孙子、他孙子的孙子、他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笃定将来的日子一定很甜、很甜,也很想能看到他们未来的生活。</p><p class="ql-block">读了一辈子书、教了一辈子书,做了一辈子实在人,每月几千块钱的退休金,够买米买菜,够添几本新书,他向来知足。可不知怎的,近来总念着远行,仿佛是某个晌午喝茶时突然顿悟:读破万卷书,终究是别人笔下的山河,还不如踏遍万里路,让脚印落在自己走过的真实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他靠窗坐得笔直,膝盖并得严严实实,从不敢架脚——怕鞋底蹭到邻座的裤管;靠背也保持着原样,怕挡住后座的视线,哪怕久坐腰酸发麻,背脊也挺得像根未曾弯折过的竹子,始终守着骨子里的尊严。</p><p class="ql-block">列车停站又离站,客流源源不断地涌来又散去,行李箱滚轮碾过地板的咕噜声、寒暄与道别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搅得他太阳穴发紧。他有些不习惯,蹙着眉,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板着的脸上透着几分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局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p><p class="ql-block">前座起身放行李时,胳膊一滑,一把折叠伞“啪”地砸在他大腿上。钝痛顺着骨头缝儿漫上来,他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拧,指尖轻轻按在被砸的地方,一圈圈缓慢地揉着,力道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随后便弯下腰,指尖拈起伞柄上的布带,轻轻拍了拍伞面上的灰尘,递还给前座时,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温和:“小心些,别再掉了。”</p><p class="ql-block">刚坐定,后座突然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紧接着,一股浓烈的怪味顺着椅缝钻了进来——是汗味混着尘土的气息,像久未晾晒的被褥,但更像臭水沟泛出的臭味。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可那味道仍往鼻腔里钻,顺着呼吸道,在他身体里猛烈冲撞,搅得他腹内发紧,直泛恶心。就在这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时不时蹭着他的耳尖,是后座的脚,竟直接架在了他的椅背上。怒火瞬间从心底冒了上来,他猛地转过身,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胸腔里的火气即将喷薄而出,只想一拳挥过去,狠狠地教训这个不懂礼貌的年轻人。可目光落在对方错愕的脸上,那些教了一辈子的“温厚”“忍让”,像春雨浇灭火苗,他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指腹蹭过掌心,留着刚才攥拳勒出的红痕,最终狠狠地瞪了一眼,转回身,背脊挺得更直了,分明是带着几分隐忍的倔强。</p><p class="ql-block">邻座的大姐到站了,收拾东西时慌慌张张的,起身时动作仓促,一部红色华为手机从口袋里滑落,“咚”地砸在座位上,又溜到他脚边。他眼疾手快地弯腰拾起,手机还带着人体的余温。“大姐,你的手机!”他喊了一声,声音被嘈杂声淹没,他便攥着手机快步追了上去。在车厢连接处追上对方时,大姐又惊又喜,连声道谢,他只是咧了咧嘴,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被春风润过的老树皮,沟壑里都盛着浓浓的暖意。</p><p class="ql-block">回到座位时,列车恰好启动,风又裹着铁轨的轰鸣撞在车窗上,窗外的色块依旧流转不息。人来人往,喧闹未停,后座的脚不知何时收了回去,前座的行李安稳地放在行李架上。他重新坐直,指尖摩挲着衣角的动作慢了下来,心中豁然开朗:这车厢里的嘈杂、无意的磕碰、陌生人的道谢,不就是他盼了半生的“万里路”?</p><p class="ql-block">他目光投向远方,透过模糊的色块,竟比窗外的天光更透亮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