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乡愁说不得

秋叶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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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是一种感觉、感受和感情，而非理性层面的思考和意识。台湾诗人余光中笔下的乡愁，是邮票、船票、墓地和海湾，涉及亲情、爱情和祖国。

可以看出，这种感情基于一个相同的境况——分离。人是矛盾的生物，既有喜新厌旧、不断追求的天性，又有回首往事、怀旧念昔的心理。

既是非理性的某种情愫，不同个体对乡愁的感受势必迥异。要把感性的东西说得一清二楚，是不可能的。在此，梳理一下我的人生体悟。

第一，味觉。动乱后恢复高考，从新疆飙到广东。从吃面到吃米，从酸辣咸香到原汁原味，两个极端，没胃口，吃不惯。

我体味，难以抑制的思念想家，最大原因是食欲得不到满足。如今品得出白斩鸡之味，当年到同学家里做客，连咬带撕狼狈不堪，实在想不通：怎么整得这么难吃？

一日三餐的生活分量，怎么估量都不为过。执导《舌尖上的中国》的陈晓卿写了本书，《吃着吃着就老了》。可不！准确地说，人生是一顿一顿吃过来的，而不是比喻的说法——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直截了当，显得没啥出息，吃货一枚，白活了。而要活出名堂和意义价值，得干点正事大事，超越个人生存温饱的狭隘格局。果真？

袁隆平院士投入一生心血，提高水稻产量，解决更多人的吃饭问题。正像俄罗斯白银时代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所言：我的面包是物质问题，我的邻人的面包是精神问题。

从小所受教育，特别强调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谁一门心思只惦着吃，思想有问题。而粮食定量的年代，总是饥肠辘辘的我们，嘴上说一套，私下惦记的，就是一口吃的。

不管理想抱负多么远大，首先要活着。这个基本需求得不到满足，说啥都是瞎扯。余华的小说《活着》，引发巨大社会反响，是一个时代的真实写照。

老了老了，我又跑到海外，不是吃不惯，根本吃不下，黄油奶酪闻都闻不得，要命。可以说，对于吃的重要性，体会深刻。因此，开门见山把乡愁定义为吃，不至于境界低下吧？

别忘了，法国意识流小说家普鲁斯特的长篇巨制《追忆似水年华》，开头就写主人公是从一块点心蘸着茶水，引出全书三百多万字。

第二，听觉，主要表现在语言交流中。四十多年前，粤语如同外语，一句听不懂。开始还想学，问候人家“吃了吗”，误成“死了吗”，干脆死了这份心。

大学现代汉语测试语音，西北话前后鼻音不分，得分不高，挺失落。几十年下来，哪儿的方言都不会说，活出了孤魂野鬼的感觉，不知道把自己往哪里安顿。

贺知章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一直心存疑窦，大概那会儿不推行语言标准化，各说各的吧。语言真的不止于实用的交流功能，潜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文化心理归属感。

生在反修防修的西北边陲，大半生学俄语。眼下吭吭哧哧，要学英语，好歹对付一下日常所需。这把子岁数，记单词、背句型，转眼就忘，权当健脑益智。

第三，视觉。这是人类最重要的感觉，然而现代化浪潮中，城市交通建筑大同小异，差不了多少，故此位置排后。

在北美一下飞机，坐汽车回家，放眼四望，纳闷：十几个小时下来，视力怎么好了，一眼望到地平线。恍然，空气透明度高。夜里抬头，满天星斗，吓一跳，这么多！依稀想起小时候的星空。

春秋两季，外出散步，耳畔响起鸭鹅般的叫声，遍寻不得，举首张望，久违了！人字形雁阵悠悠掠过天空。夜里，萤火虫明暗闪烁，也是儿时景象。

更有冬季的雪花飘落，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银雕玉砌，仿若回到童年场景。时而恍惚，活着活着，又转回来了，回到了原点。还有熟悉的植物，似乎上辈子见过。

待在城里，日新月异，换了人间。回归自然，依稀仿佛，一切依旧。即便隔着大洋，纬度相近，物种差不多。但在母国，只怕回到出生地，也没了物是人非的熟悉景物。近二十年前故地重游，天山博格达雪峰已融得斑驳陆离。

第四，嗅觉。与味觉关系密切，也不宜简单等同。有些味道，再也闻不到了。小时家后的沙枣树，夏天晚上香浓馥郁，今生难遇。两年半前出境，超市买回新鲜的西红柿，久远的气味穿越时空，回到知青生活，差点儿落泪。

从前过年，随便整点儿平时吃不到的食物，就有年味。现在整啥也不稀罕，不像年节。“多吃少滋味，少吃多滋味”，父亲教我饮食之道的口诀，放在这里蛮适合。

其实，现在品不出思念，除了吃得多，不乏科技狠活下的物种变异，首先嗅不出原先的气味。人也在变。从小吃牛羊肉长大，现在闻其味逃之夭夭，说不过去。什么原因？或许新疆羊肉没膻味，曾经沧海难为水。

去年秋季，新泽西

第五，触觉。一般认为这个无关紧要，其实孩子最早的感官活动就是它。母亲说儿时我睡觉时，小手总在光滑的绸缎被面摩挲。有老照片为证，手指捻着金丝绒衣襟。

早年间，我从温带气候中，猛不丁跑到大半年潮乎乎的亚热带地区，又爱出汗，遭了老鼻子罪。每年期末考试复习，后背全是痱子，一天冲几次凉都不管用。放了假登上绿皮火车，飘进烟尘粘在胳膊上，痱子自愈了。

每年的夏季酷暑，不夸张地说，天天在汗水浸泡中熬日子。起先在电视台工作，有时拍外景客串主持。脖子长痱子，花露水、爽身粉乃至激素软膏都招呼上了。三下五除二，把皮肤整得皱巴巴的，才想起穿高领。于是，旗袍成了不二之选。后到高校教书，等候校车交谈，外系老师一听中文系，断言你教古代文学，莞尔一笑，外国文学。这也太中西合璧了。

谢天谢地！托儿子的福，晚年又到了四季分明、干爽宜人之地。此行回国，特地挑了秋高气爽的节令，还是够呛，狠热了二十多天，10月19日才有秋意。那天正好与学生重返校园。

几天前在日本

说来说去，都是不同的感官体验，综合引发的诸多心理活动，回忆、比较、怀念、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亲切，有的久远；有的失而复得，有的一去不再。

人的理性思维和话语，涵盖不了细微的情感起伏和心理悸动。因此，乡情乡恋乡土乡愁，无法言说，个中滋味，各自品咂。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