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岁月:高墙启幕

速然

小说连载

　　不久，我便要去往省城的监狱服刑。世事难料，或许这一切本就是命定的轨迹——那些破碎的理想与过往，都推着我走进这方高墙。这里不会是人生的终点，反倒像一所逼我认清现实的特殊大学，一场用自由换来的深刻修行。

　　清晨五点半，天还蒙着一层灰蓝，小城的街道静得能听见远处菜市场零星的三轮车轱辘声。我蜷缩在囚车后座的角落，双手被手铐锁在身前，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皮肤蔓延到心脏，让本就发紧的胸口更喘不过气。同车的另外七个人，有的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有的盯着车窗外来回倒退的白杨树发呆，还有个年轻小伙子一直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没有人说话，只有囚车引擎的轰鸣声和轮胎碾过路面的摩擦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出发前，看守所的民警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语气平淡得像在通知一场普通的出行。可我知道，这不是出行，是奔赴一段被剥夺自由的岁月。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未来，在法院判决下来的那一刻，彻底碎成了泡沫。大学四年，我是院系里的优等生，拿着国家奖学金，毕业时收到了三家知名企业的录用通知，父母逢人就夸自家儿子有出息。可谁能想到，一时糊涂的贪心，让我卷入了一场经济犯罪，所有的荣耀和期待，都在法庭上那句“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的宣告中，灰飞烟灭。

车子驶出小城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朝家的方向望了一眼。那栋熟悉的六层小楼，此刻隐在晨雾里，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出发前，我没能见到父母，只收到了他们托民警转交的一个包裹，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本翻得有些旧的《平凡的世界》。书的扉页上，是母亲清秀的字迹：“儿子，好好改造，家里永远等你。”短短十几个字，我在看守所的夜里看了无数遍，每一次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如今，车子越开越远，家的方向越来越模糊，我知道，接下来的五年，甚至更久，我都只能在高墙之内，思念那盏为我亮着的灯。

　　囚车在公路上行驶了三个多小时，中途只在一个服务区停了一次。民警押着我们下车放水、买东西，全程保持着警惕的距离。我站在服务区的角落里，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却有着自由行走的从容。有个年轻的妈妈牵着孩子的手，孩子手里拿着冰淇淋，笑得眉眼弯弯。那一刻，我突然无比羡慕这种平凡的幸福——能自由地呼吸，能随意地行走，能和家人一起吃顿饭、逛次街，这些曾经被我忽略的日常，如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上午九点多，囚车终于抵达了省城监狱。车子刚驶进第一道大门，我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这道大门宽约十几米，是厚重的铁栅栏门，门楣上“某省第一监狱”几个红色的大字，透着一股威严和肃穆。大门两侧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缠绕着带刺的铁丝网，铁丝网顶端还架着监控摄像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岗楼，岗楼里的武警战士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第一道大门和第二道大门之间，是一片开阔的场区，里面种着整齐的树木，还有几栋低矮的办公楼，穿着制服的狱警来来往往，步伐沉稳，神情严肃。

　　车子穿过场区，径直开到了第二道大门前的广场上。这道大门比第一道更显厚重，是纯黑色的铁皮门，足足有两人多高，门上装着巨大的铜锁，看起来坚不可摧。大门上方的城楼上，两名武警战士端着枪站岗，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紧紧盯着我们这伙新来的犯人，让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广场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平整的水泥地面，空旷得让人心里发慌。

几分钟后，一名穿着警服、肩上扛着警衔的狱警走了过来，他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下来，排好队，不许说话，不许东张西望！”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力，让我们几个人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按照顺序依次下车。双脚踩在水泥地上，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们八个人排成一列纵队，双手依然保持着被铐的姿势，跟在狱警身后，缓缓走进了第二道大门。门内又是另一番景象，一条笔直的水泥路通向远处的建筑群，路的两侧是修剪整齐的绿化带，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囚服的犯人在狱警的看管下打扫卫生，他们低着头，动作麻利，全程没有任何交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让人压抑的味道。

　　走进集训处的办公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墙上的标语：“认罪伏法，积极改造，重新做人”。红色的字体格外醒目，像是在时刻提醒着我们如今的身份。办公室里，几名狱警正坐在办公桌后忙碌，看到我们进来，只是抬了抬头，又继续低头处理手头的工作。我们被带到登记室，依次进行身份核实、信息登记。一名大个子狱警拿着我们的档案，逐一核对姓名、年龄、罪名、刑期，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登记完毕后，我们被带到了一间临时的休息室，等待着下一步的安排。休息室里摆着几排长椅，墙角放着一个饮水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我们八个人分散坐着，依然没有人说话，只是偶尔有人会悄悄打量彼此。我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疤痕，他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开了目光，双手紧紧攥着膝盖。对面那个年轻小伙子，此刻已经停止了摩挲袖口，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哭。

没过多久，一名负责集训的狱警走了进来，他姓王，我们后来都叫他王队。王队中等身材，皮肤黝黑，说话语速很快，却句句掷地有声。“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这里的服刑人员，过去的身份、荣誉、成绩，全都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他站在我们面前，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在这里，你们要遵守监狱的各项规章制度，服从管理，听从指挥。认罪悔罪是前提，积极改造是根本，只有这样，才能争取减刑，早日回归社会。”

　　王队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被手铐锁住的双手，心里五味杂陈。曾经的意气风发，曾经的踌躇满志，都在这一刻化为无尽的悔恨。如果当初能守住底线，如果当初能经得起诱惑，现在的我，或许正在写字楼里忙碌，或许正和朋友聚餐，或许正陪着父母散步。可没有如果，人生没有回头路，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接下来，我们开始了服刑前的培训。王队给我们分发了囚服，深蓝色的布料，胸前印着白色的编号，穿上身的那一刻，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这一身衣服，像一个沉重的烙印，时刻提醒着我犯人的身份。然后，我们学习了监狱的各项规章制度，从作息时间、劳动纪律到奖惩条例，一条条，一项项，王队都讲解得十分详细。作息时间严格到分钟：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出操，七点吃早饭，八点到十二点劳动，下午一点半到五点半继续劳动，晚上七点看新闻联播，八点到九点学习，九点半熄灯睡觉。没有特殊情况，不得擅自离开规定区域，不得和其他监区的犯人随意接触，甚至说话的音量、走路的姿势，都有明确的要求。

　　学习的间隙，我们被带去体检。抽血、量血压、做心电图，一系列的检查下来，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医生的表情很严肃，只在确认身体无大碍后，简单叮嘱几句注意事项。我看着体检表上自己的照片，头发凌乱，眼神黯淡，和大学毕业照上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判若两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生活的巨大落差，已经在我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下午的时候，我们被安排在集训处的院子里进行队列训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天气不算太热，却让人浑身燥热。武警战士担任教官，要求我们站军姿、练队列，稍息、立正、齐步走，一个个简单的动作，却因为我们这些人的生疏和紧张，频频出错。“抬头挺胸！收腹提臀！”教官的口令严厉而响亮，“拿出点精神来！就算是服刑，也要有服刑的样子！”

站在队列里，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浸湿了额前的头发，顺着脸颊滑进脖子里，痒痒的，却不能用手去擦。我能感觉到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可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能咬紧牙关，努力按照教官的要求调整姿势。周围的其他人也和我一样，一个个汗流浃背，却没有人敢抱怨，只能默默坚持。

　　训练休息的间隙，我靠在墙角，看着远处高墙外的天空。天空很蓝，飘着几朵白云，几只鸟儿在天上自由地飞翔，翅膀划过天际，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我突然想起大学时，和室友们在操场上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我们笑着、跑着，以为未来就像那片天空一样，广阔而自由。可如今，高墙之内，连仰望天空都成了一种奢侈，自由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傍晚时分，我们回到了临时休息室。王队过来通知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进行正式的监区分配，接下来的几年，我们会在不同的监区生活、劳动。听到这个消息，休息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闷。每个人都知道，分配到不同的监区，意味着要面对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狱友，未来的服刑生活，充满了未知。

那个年轻的小伙子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声音压抑而绝望。“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家……”他哽咽着，肩膀剧烈地颤抖。没有人安慰他，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或许是因为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是啊，谁不想回家呢？谁不想回到亲人身边，过着平凡而自由的生活？可错误已经犯下，惩罚必须承担，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我从包裹里拿出母亲给我的那本《平凡的世界》，翻到扉页，母亲的字迹映入眼帘。“好好改造，家里永远等你。”这简单的一句话，此刻却成了支撑我走下去的力量。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沉沦下去，不能让父母失望，不能让那些曾经对我寄予厚望的人失望。就算身处高墙之内，就算失去了自由，我也要努力改造，争取早日减刑，早日回到那个温暖的家。

夜色渐深，集训处的灯光变得昏暗。同屋的几个人有的已经躺下，有的还在默默发呆。我靠在墙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本书，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大学时的美好时光，闪过父母的笑容，闪过法庭上的宣判，闪过囚车一路驶来的景象。一切都像一场梦，一场让人不愿醒来的噩梦。

可我知道，这不是梦，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不久前，我还是个前途光明的大学毕业生，而现在，我是一名即将开始服刑的犯人。大学、就业、梦想，所有的一切都已泡沫破灭。但我不能一直活在悔恨和痛苦中，未来的路还很长，就算是在监狱里，也要找到活下去的意义，找到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窗外的月光透过铁窗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却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明天，我将被分配到新的监区，开始真正的服刑生活。这段难忘的岁月，就这样在高墙之内，拉开了序幕。我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重返社会，但我知道，我必须坚持下去，为了父母，为了自己，为了那些未曾放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