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秋的最后一页,冬的第一声问候</p><p class="ql-block"> 作者:庞随军</p><p class="ql-block"> 秋的裙裾还在天边曳着一角金黄,冬的足音却已悄然叩响了窗棂。这季节的交替,原是这样不着痕迹,像一页书轻轻地翻了过去,新的章节便开始了,连个顿号都未曾留下。院子里的那棵老银杏,最懂得这时节的妙处。大半的叶子已染成酣畅的、纯粹的黄,像是储藏了一整个夏天的阳光,此刻都毫无保留地绽放出来。风过时,便有三五片,依依地、袅袅地旋落,那姿态是从容的,并非凋零的凄惶,倒像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中,从容不迫的舞者。可你若细看,在那疏疏的枝桠间,竟还倔强地缀着些小扇子似的绿叶,在冷风里微微打着颤,仿佛一个天真的孩童,紧紧抓着夏日的衣角,不肯撒手。这一树之中,便仿佛聚齐了春夏秋冬的心事,既有对过往的流连,又有对未来的默然承受。人也便跟着这景致,一同慢了下来。午后泡一盏温润的红茶,看热气白蒙蒙地升腾,在玻璃窗上呵出一小片迷离的雾。窗外是疏朗的,带着些许寒意的世界;窗内却是一方安稳的、被茶香包裹的小天地。这其间的界限,便是那一层薄薄的玻璃,隔开了风霜,却容得进光。那光是好的,不再是夏日那般白晃晃的刺目,而是变得分外的柔和,斜斜地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块块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些极细的尘埃,正随着无形的气流缓缓地、静静地浮沉。</p><p class="ql-block"> 看着这些,心里便生出一种奇异的宁静,觉得时光仿佛也是这样可见的、可触摸的实体,它流得那样慢,慢到几乎要停滞了。这便让我想起古人来了。他们的冬,想必来得更有些仪式感。要“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那是一种何等质朴而温暖的期待。风雪夜归人,叩开柴门,带进一身寒气,而屋内的火正旺,酒正温,这其中的情意,比酒更能暖人。我们的现代生活,暖气驱散了严寒,却也似乎带走了一些围炉夜话的亲密。但我们仍可以为自己寻一个“小火炉”,它或许是一本读到一半的闲书,是一段悠缓的旧曲,或是与家人一通絮絮的闲谈。这炉火,是安放在心里的。黄昏来得格外地早。才四五点钟,那天色便已是一种沉静的宝蓝,边缘处染着些日落后的、玫瑰灰的余烬。远近的楼宇,渐次亮起灯火,一格一格的窗子,像是一只只温柔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里,想必都藏着一个相似而又不同的、温暖的故事罢。秋未逝,冬已至。这本是时光无情的步履,可我偏要在这步履间,寻出些悠缓的意趣来。让匆忙的心歇一歇,对过往的繁华报以微笑,对将至的凛冽怀一份向暖的期盼。原来,岁月静好,并非是世间一切喧哗的止息,而是心内修得的一片从容。 </p><p class="ql-block"> 立冬,日历上那两个沉静的字,像一枚素净的印,轻轻钤在了季节的扉页。天地间,确乎是换了一番气象。风收住了它秋日里的絮语,变得清冽而干脆,像一块凉而透的玉石,擦着人的脸颊过去。空气里那些浮动不安的尘埃,仿佛也一一落定,世界显出一种洗练过的、澄澈的质地。这便是冬了,它来得不喧哗,却自有其庄重的声势。这样的日子,最相宜的,莫过于与家人,围炉相拥。屋外是疏朗的寒,屋内却有一方小小的天地,被炉火烘得暖意盈盈。那火,或许只是电壁炉模拟出的光晕,或许真是壁炉里木柴毕剥作响的真焰,这都不打紧。要紧的是那一种相依的氛围。一家人,可以不必说许多话,只各拥一条柔软的毯子,脚挨着脚,看一本闲书,或是什么也不做,听那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安安静静、绵绵密密地流淌。偶尔抬起头,目光撞在一处,便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那暖意,是从指尖慢慢渗到心尖上的,是一种扎实的、可触摸的安稳。俗世的纷扰,外面的寒峭,都被这一圈暖光温柔地挡开了。这围炉相拥的辰光,便是我在流年深处里,为自己点燃的一盏不灭的灯。而冬日的馈赠,又何止于此。它还有另一重浪漫的约期,与初雪,花下相逢。这相逢,是需要一点缘分的。你得等,等一个彤云密布的黄昏,或是万籁俱寂的深夜。它来时,是悄无声息的,像最高明的舞者,生怕惊扰了尘世的梦。翌日推窗,才发觉世界已改换了素白的容颜。这时节,园子里那些夏日里喧闹过的花木,早已叶落枝枯,只剩下清瘦的骨骼。</p> <p class="ql-block"> 辞秋立冬,草木摇落,光阴温柔,年岁已无忧。于是,日子便在这金黄与赭红的交织中,一天天地沉静下来。那先前还喧嚷着的、闹腾着的秋,仿佛一个说完了所有精彩故事的老人,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只剩下一点安详的余韵,挂在疏疏的枝头,或是凝在晚开的菊瓣上。我便是在这样的时候,与秋作别的。这告别,没有隆重的仪式,也无须伤感的言语,只是在一阵比一阵凉的风里,在一日比一日早暗的天色里,静静地感知着。光阴在这里,显出它格外的温柔来。它不像春日的鼓点,催着万物疯长;也不似夏日的急雨,来得猛烈,去得仓皇。它只是慢悠悠地,像一块浸润了暖意的老玉,贴在心口,教你从容。你看那窗外的梧桐,最后几片叶子,恋恋地、打着旋儿地飘落,不像春日落花的凄艳,也不像盛夏风雨中折枝的决绝。它们落得那般安详,那般心甘情愿,仿佛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投向根系的沉睡。这是一种“无忧”了。草木的智慧,大约就在于此了。它们不抗拒凋零,因知道凋零是轮回里必然的安眠;它们不畏惧空旷,因相信空旷的枝干里,正孕育着来年的梦。人若能习得这草木之心的万分之一,大约也真能触摸到“年岁无忧”的边了。这“无忧”,并非不知愁味,而是见惯了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之后,生出的一份坦然,一种对自然律令的深信与顺从。立冬了,雪却迟迟未落,地也依然保持着秋末的棕褐,像是时光在此处打了个盹,忘了将季节的幕布彻底换过。人们照例裹紧了衣衫,呼出的白气在清冽的空气中短暂停留,又迅速消散,仿佛连期待都变得轻盈而透明。雪未落,地未白,这冬日的开场,竟显出几分含蓄的温柔来。它不似那些急不可耐的寒冬,一来便铺天盖地地白,将世界裹成素缟,叫人猝不及防。它只是先送来几阵更清冽的风,几缕更稀薄的阳光,然后,便安静地候着,仿佛在酝酿一个恰到好处的惊喜。这等待本身,便是一种美好,它不疾不徐,不张扬,只是慢慢地,在我的心田里,种下一颗期待的种子。</p><p class="ql-block"> 立在冬的门槛上回望,那走过的三季,便如一幅长长的卷轴,正在眼前缓缓收拢。春日的懵懂与生机,夏日的热烈与汗水,都化作了此刻掌心一缕沉实的温度。光阴的温柔,大约就藏在这“化”字里了。它将尖锐的悲喜磨得圆润,将匆促的步履引向平缓。它让我在失去春花秋月的同时,也得到了风霜历练后的澄明。这般想着,那侵入衣衫的寒意,似乎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它更像一个冷静的、值得信赖的友人,用它的方式告诉我,是时候向内走了,是时候审视并安顿自己的内心了。街角卖烤红薯的炉子,又冒起了白蒙蒙、暖烘烘的汽。那甜香的气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子里,是冬日里最朴实、也最动人的慰藉。人们呵着白气,搓着手,围拢过去,买上一个烫手的,捧在手里,那暖意便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坎里。这人间烟火的暖,正是对抗天地之寒的最坚韧的力量。想起儿时的冬日,总是盼着一场厚厚的大雪,可以滚雪球、打雪仗。母亲便会坐在炕头,就着窗光,一针一线地纳着过年的新鞋底。她总说:“冬天来了,春天就在鞋底上走着呢。”那时不懂,只觉得棉鞋穿在脚上,又暖又跟脚。如今想来,那千层底上密密的针脚,纳进的,不正是光阴里最绵长的温柔与期盼么?所有对未来的美好愿望,都在这最朴素的劳作里,被一针一线地夯实了。夜来得愈发早了,推窗望去,天空是一种沉静的宝蓝色,星星仿佛被寒泉洗过一般,清亮而冷峻。然而,书房里一盏灯,桌上半杯温茶,便足以在这广漠的寒夜里,撑开一个光明温暖的小世界。唐朝人白居易有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来那古人的情趣,与今人也是相通的。外头是风雪将至的凛冽,里头却是酒香弥漫的安闲。这安闲,便是从“无忧”的心境里生发出来的。知道严寒是暂时的,知道风雪过后必有晴日,故而能安坐其中,品咂这冬日独有的、静默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我于是也学着这冬日的性子,把自己脚步放慢,把心绪沉静。不再急切地盼望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也不再焦虑地计算着距离下一个节气的日子。美好,原是可以慢慢来的。就像一壶好茶,需要时间的浸润;就像一棵树的成长,需要季节的更迭。那些我翘首以盼的相遇与欢喜,或许也正行走在来的路上,只是步履从容,不与我赛跑。盼今冬所有的相遇和欢喜抬头可见。这“抬头可见”四个字,何其明亮,又何其温暖。它意味着不必苦苦寻觅,不必翻山越岭,那些美好的事物,就静静地悬在生活的上方,如同冬日里透过云层洒下的阳光,只要我愿意抬起头,便能轻易地捕捉到它们的光芒。或许,那是一次街头偶遇后相视一笑的熟悉面孔;或许,是久未联系的老友突然发来的一条问候信息;或许,是在寒风中为我多停留一秒的温暖灯火;又或许,只是清晨推窗时,意外发现枯枝上凝结的一滴晶莹的霜花。这些看似微小的瞬间,当它们以“抬头可见”的姿态出现时,便足以点亮平凡的日子,成为记忆里闪亮的星子。立冬,是岁月轻轻按下的一个暂停键,提醒我放慢追逐的脚步,去感受那些近在咫尺的美好。雪,终会落;地,终会白。但在此之前,我可以先学会欣赏这份未完成的美,学会在等待中保持希望,在平静中孕育欢喜。所有的相遇和欢喜,既然抬头可见,便请放心期待。它们或许正藏在下一个街角的转角,或许正隐在下一阵风的呼吸里,又或许,就藏在当下这一刻,我轻轻抬头的动作中。</p> <p class="ql-block"> 忽然起风了,这风确是瘦了,从盛夏那丰腴的、带着草木蒸腾气息的莽汉,变成了如今这位清癯的、带着霜意的行脚僧。它不再浩浩荡荡地来,而是贴着地皮,丝丝缕缕地,从墙角的砖缝里,从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间,悄悄地溜过来。那风声,也失了洪亮的底气,变得尖细而绵长,像一把无影的、冰冷的锉刀,在天地间耐心地打磨着所剩无几的暖意。于是,山褪了华服,水收了笑纹,连天空也仿佛被拭去了所有的云彩,只剩下一种干干净净的、近乎于寂寥的青色。我的目光,便在这满世界的清瘦里,不由自主地,落向了那一圈篱笆处。夏日里葳蕤的牵牛、灿烂的凌霄,早已成了记忆里一抹淡去的颜色。篱笆本身,那用竹枝或枯柴编就的骨架,此刻才真正显露出来,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瘦硬的风骨。霜华凝在它的每一道缝隙里,像是岁月为它绣上的银边。而就在这清寂的篱边,菊花正开得晚。这“晚”,是带着一种倔强的从容的。它不像春日的桃李,赶着趟儿地争奇斗艳;也不像夏日的荷,要在最烈的日头下展露风华。它开在万花纷谢之后,开在西风凛冽之时。那花瓣,是丝丝缕缕地蜷曲着的,不是慵懒的卷,而是一种向内凝聚的、紧绷着的姿态,仿佛每一丝里都蓄着与寒霜对抗的力气。颜色也不是那种明媚鲜妍的黄,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古意的旧黄色,像年代久远的宣纸,或是古画上仕女的裙裾,沉静而温润。</p><p class="ql-block"> 我走近些,俯下身,一股极淡的、清苦的香气,便幽幽地钻入鼻腔。这香气,不似桂花的甜腻,也不同兰草的清幽,它带着药草似的微涩,闻起来,竟像是把风霜雨雪都熬成了味道,冷静地、坦然地,送入我的肺腑。一只晚归的鸟儿鸣叫着,翅膀似乎也比夏日沉重了些,它跌跌撞撞地落在花盘上,贪婪地汲取着这年末最后的一点甜蜜。它大约也晓得,这是最后的盛宴了。看着这晚菊,心里头那点因时序变迁而生的怅惘,竟渐渐地平复了。天地万物,各有各的时节,各有各的使命。春日暄妍,是一种美;而这浅冬的清寂,何尝不又是另一种美?这美,需要更静的心,才能品得出滋味来。它不向我炫耀什么,只是安然地、笃定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生命最后的、也是最庄严的仪式。风又起了一阵,菊枝在风里微微地颤着,却不见一朵花瓣飘落。那份坚守,是沉默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我直起身,拢了拢衣襟,缓步走回。身后,是瘦了的西风,是寂寥的冬篱,是那在晚景中,将自己燃成最后一盏孤灯的、安静的菊。这浅冬至的画卷,清冷如许,却也丰饶如许。</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这寒香里,不觉有些痴了。世人爱菊,多半是因了陶渊明先生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一种恬淡的、与世无争的隐逸之趣。但秋日的菊,到底还是承接着夏日的余温,沐浴着朗朗的秋阳,其淡泊,也总带着几分丰腴与从容。而我眼前的这些冬日的菊,却大不相同了。它们所面对的,是砭骨的寒风,是肃杀的严霜。它们的开放,便少了几分闲适,多了几分挣扎;少了几分逸致,多了几分坚韧。这哪里还是隐士呢?这分明是战士了,是用纤细的根茎,在与整个凛冽的季节无声地抗争。天色渐渐地向晚了。那本就淡薄的日光,此刻愈发地收敛起来,变成一种混沌的、青苍的色调。四下里静极了,仿佛万物都被冻住了,连风声也似乎变得迟缓、黏稠。那一片菊花的颜色,在这暮色里,反而显得愈发地浓了,浓得化不开,像一团凝固了的、古老的火焰。它们不再是“花开不并百花丛”的孤高,而是“宁可枝头抱香死”的执拗。这般倔强的生命,偏偏又生得这样一副清瘦的骨相,真真叫人又怜又敬。我终于转身,慢慢地踱回屋里。掩上门,将那一片严寒关在外面。屋里是暖的,然而我的心,却仿佛被那冬日的菊,留下了一个冰冷的、清香的烙印。它提醒我,生命的热力,未必总在喧腾的盛夏;最美的坚持,往往绽放在最沉默、最酷烈的时节。这样想着,那满园的萧索,似乎也因为这墙角倔强的几点颜色,而变得可以忍受,甚至,有了一丝悲壮的诗意了。</p><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时,我站在阳台望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谁把墨汁打翻在天幕上,又随意涂抹了几笔。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晕开暖黄的光晕,恍惚间竟觉得,这人间忽然就老了。街角的银杏树早已褪尽金甲,光秃的枝丫刺向天空,如同老人青筋暴起的手。前几日还倔强地绿着的法国梧桐,此刻也显出疲态来,叶片边缘蜷曲着,泛着焦黄的枯意。风掠过树梢,带起几片残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最终委顿于地,发出极轻的"沙"的一声,像是岁月在叹息。河畔的柳条垂得更低了,曾经柔软如瀑的枝条,如今硬邦邦地支棱着,像老妇人的发辫。河水也不复夏日的活泼,黑沉沉地流淌,偶尔泛起的涟漪,也很快被冰冷的空气抚平。对岸的楼宇灯火渐次亮起,玻璃窗上倒映着迷离的光影,恍若另一个世界。菜市场里,卖豆腐的老王头裹紧了棉袄,袖着手吆喝,"热豆浆嘞",声音比往日更加沙哑。主妇们匆匆而过,菜篮里装满了根茎类蔬菜,土豆、萝卜、山药,这些大地深处掘出的食物,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温暖的承诺。卖糖炒栗子的小摊前围了一圈人,砂锅里蹦跳的栗子噼啪作响,甜香混着焦糊味在冷空气中格外鲜明。公园的长椅上,一对老夫妻并肩坐着。老太太裹着厚厚的红色羽绒服,老头子带着一顶毛线帽,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河面。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地上交叠在一起,像两棵根系相连的老树。忽然明白,所谓"山河已冬",不过是万物都褪去了浮华的外衣,显露出最本真的模样。就像巷口那家开了二十年的早餐铺,蒸笼里的包子依旧白胖,老板娘的笑容依旧温暖;就像阳台上那盆熬过寒冬的绿萝,在枯枝败叶间又抽出了嫩芽。人间忽晚,我终于学会了在暮色里从容。不再追赶那些稍纵即逝的光阴,而是珍惜每一个被灯光温柔笼罩的夜晚,珍惜每一次与旧友重逢时眼里的星光。山河已冬,而我的心,依然可以像炉火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蒸腾着对生活的热望。暮色更深了,我转身下楼,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踏实而温暖。这人间,终究是值得慢慢走的。</p> <p class="ql-block"> 秋叶未落尽,冬风已敲门。时间总在流逝中让人看清许多东西,又在善意地提醒着我,有些告别不必追,有些抵达终会来。渐起的北风,一寸寸地,教会我如何与温暖告别。光阴的路口,一面是秋日最后的、暖洋洋的依恋;一面是冬日清晰的、冷飕飕的召唤。或许,北方的秋天最是多情,一面给盛夏作结,一面为初冬作序。才让我在尚有余温的秋光里,学会与过往温柔地告别;又在初现端倪的冬意中,练习与未来从容地相处。一点点沉淀内心的智慧,在生活的课堂中领悟成长的真谛。这些收获,或大或小,或显或隐,都是时光给予我们的珍贵馈赠。书上说:展望新冬,我们不妨以全新的姿态,迎接这场生命的修行。因为真正的聪明是让自己带着秋日的收获,怀揣冬日的期待,在时光的长河里,书写属于自己的季节故事。偶尔动态,偶尔存在,赚钱养自己,读书养灵魂,运动养身体,独处养心境,始终在以轻盈和专注的姿态去铺陈未来。凡事留三分余地,话不说满,事不做绝,人不看透。一直很喜欢一句话:你要少点期待,多点实在,日子才不会太难过,并能在不声不响的日子里,换好每一个转弯。因为,阳光会照亮每一个抬头的人,生活也会善待每一个认真的人。唯有当下和健康最重要,其次都是其次。岁月浅浅,余生漫漫。生活不只是忙碌,还要有质量;日子不只是流逝,还要快乐,生活其实很简单,在平淡琐碎的日子里,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取悦自己便会产生最佳效益。生活只是一段经历,没有对错,只有成长,只要我心中有阳光。岁月的更迭里,辗转着我一路的淡暖清欢,仿若一转眼的时间。空气里,到处氤氲着落叶的味道,将那一池桃香水墨,在眸里开成一方清寂。能读书的时候就好好读书,别乱忙;能干活的时候就踏实干活,别瞎想;别在该拼命的年纪,图舒服。日子一天天过去,趁还来得及,多多尽心,好好努力。生活不是某次冲动的选择,而是一种持续的状态。若我保持热爱,积极面对,不断累积和叠加,生活就不会太差。毕竟人活着,啥都有可能碰上。所以,无论何时我都别慌,风来时稳住舵,浪大了握紧方向盘。只为,理想和现实之间,不变的是那条硬走的路;暗淡和辉煌之间,不变的是自己仍在持续,才让黯淡与清寂总能适时变成惊喜。 </p><p class="ql-block"> 冬天刚来了,枫叶红到极致,便有些倦怠的意味,在枝头恋恋地,不肯就下来。阳光也失了夏日的烈性,变得分外地好脾气,温暾暾地照过来,透过疏疏的窗格,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懒洋洋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清冽的、干净的气息,是那种将寒未寒时节特有的味道,吸一口到肺里,连心思都跟着沉静、明澈起来。这样的日子,是宜于翻检些旧物的。于是从箱笼底,翻出一条旧围巾,是那种厚厚的、手织的元宝针,颜色是有些褪了的姜黄。将它松松地搭在颈上,羊毛粗糙而温暖的触感,立刻唤醒了皮肤底下沉睡的记忆。那毛线里,似乎还藏着一个冬天的夜晚,一盏不眠的灯,和一双飞快穿梭着的、年轻的手。那时候,总以为一针一线织进去的,是天长地久的暖意,足以抵挡人世所有的风寒。情之一字,在年少时,总是做得太满,说得太尽。像那盛夏的蝉鸣,非要声嘶力竭地唱尽整个季节。那时节的爱,是恨不得将整颗心都捧出来,血淋淋地,还觉得那热气才是真诚。于是,便有了一些在秋风里的等待,一些在电话旁的焦灼,一些写在彩色信笺上、如今读来不免脸热的字句。那些情绪的浪头,来得那样猛,将人抛上去,又摔下来,一颗心总是湿漉漉的,不得安宁。如今想来,倒不是那人、那事有多么的刻骨铭心,而是青春本身,就是一种过于丰沛、以至于无法安放的泪水,非得借着某个由头,流淌出来,才算痛快。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心绪竟渐渐地平了。像这浅冬的湖水,经过了春的泛滥、夏的汹涌,到底沉淀下来,变得幽深而澄澈。那些激烈的、非如此不可的念头,渐渐被“也好”、“也罢”所替代。不再急着向谁剖白,也不再苦苦地追问一个答案。开始懂得,有些话,适合藏在叶落的脉络里;有些人,适合留在昨日的微风里。我将那围巾拿在手里,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便将它好好地叠起来,重新放回了箱底。不是丢弃,而是安放。那些过往,连同其间的悲喜,都像是被时光这只无形的手,酿成了一瓮淡淡的酒。不轻易去开启,但知道它在哪儿,心里便觉得踏实、富足。现在的我,更爱这独处的光阴。泡一杯暖热的茶,看茶叶慢慢地舒卷,沉浮,像极了人生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际遇。也爱在午后,就这么靠着窗,什么也不想,只看天上的流云,从东边来,向西边去,从容不迫。心是满的,也是空的。满的是这眼前的、伸手可及的安宁;空的,是那些无谓的牵挂与纷扰。天色向晚,那半窗秋光,渐渐地淡了下去,透出些许冬日才有的、清寂的底子来。远处有零星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在薄暮里,像温柔的眼睛。我等着,等那第一片雪,轻轻落在我的窗棂上。</p> <p class="ql-block"> 天水清相入,秋冬气始交。推窗时,扑面而来的风到底不同了。夏日的溽热、秋日的萧爽,都敛迹得干干净净,这风是削薄的,带着金属般的硬度与清冽,直透衣衫。天色却因此洗得更高、更远,是一种匀净的澹澹的灰蓝,像一块上好的旧瓷,温润而矜持。院子里的那几株银杏,前几日还灿灿地撑着金穹,如今却伶仃得只剩疏疏的枝干,向着天空伸张,仿佛在索要什么,又仿佛是一种无言的交付。地上一层厚厚的落叶,颜色是黯了下去的,踩上去,那“沙沙”的响声,干爽而脆亮,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声音。我总觉着,秋天是踩着落叶走的。那沙沙的,不独是叶子的碎裂声,倒像是光阴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却无可挽回。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也是这样的落叶满阶。那时节,心里是满的,又是空的;装得下整个世界的诗意与远方,却又轻易被一句无心的话语、一个飘忽的眼神所掏空。</p><p class="ql-block"> 记得曾将一片极红极完整的枫叶,小心地夹在心爱的书页里,仿佛那样,就能将那个下午的阳光、风声,以及身旁那人清朗的笑语,一并封存起来。如今那本书早已不知流落何方,连同那枚书签,与书签里那个多愁善感的自己。那时的冷,是浮在表面的。一件薄衣难以抵御晚来的风,便觉得是彻骨的寒了;一点情愫得不到期待的回应,便以为是倾世的憾了。青春的岁月,情感总是浓墨重彩,欢喜是滚烫的,哀愁也是浸了水的,沉甸甸地压在心上,非要借了这秋声秋色,才肯淋漓地抒发出来。如今回想,那或许并非真的寒冷,而是一种对温暖的、过于炽烈的渴望。而今,真正的冬天在日历上轻轻叩门,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踏实。像是送走了一位热闹而多变的朋友,终于可以关起门来,守着自家一炉稳稳的火。</p><p class="ql-block"> 我从柜子里取出厚实的毛衣,羊毛的纤维触着肌肤,是一种妥帖的、无声的拥抱。又找出那个小小的红泥炉,看乌沉的炭块渐渐烧出暖红的边,安静地吐出看不见的暖意。炉上坐着一壶水,不久便“咕嘟咕嘟”地唱起来,白茫茫的水汽氤氲着,扑上窗子,结成细密的水珠,将外间的清寒温柔地隔开。这忙碌,是有条不紊的;这温暖,是由内而外的。不再去追问叶子的离去,是树的不挽留,还是风的追求。它该落时便落了,大地自会容纳它。我也不再执着于将过往的一切都钉在记忆的标本架上。有些人与事,像那年夹在书里的枫叶,或许本就属于遗忘,它的美,恰恰在于其短暂与不可复得。生命行进至此,仿佛懂了这四时的默契。春天负责生长,夏天负责盛放,秋天负责沉淀,而冬天,则负责收藏与安顿。窗外,天色向晚,那瓷样的灰蓝里,透出些微的、暖橙色的霞光,像一句温柔的告慰。远处的山水,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失了细节,只剩下浑然、静默的剪影,确是寒了。但这寒,不再令人畏惧,它让屋内的这盏灯,这炉火,这杯茶,显得愈发珍贵而温暖。原来,走过了春夏秋的喧哗与绚烂,才能品出这冬日寂静的、内敛的滋味。一季山水寒,是天地间的功课;一岁心安暖,却是岁月赐予我的,最慈悲的答案。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p> <p class="ql-block"> 窗外的梧桐,还挂着三三两两的叶子,黄得有些憔悴,像是写倦了的字,却还固执地守着那一方天地。风来时,它们便簌簌地响,那声音是干而脆的,不像盛夏时那般肥腴的、绿汪汪的喧哗。这响声,仿佛是老同学翻动一册庞然旧书的声音;而这一片最后的黄叶,便是那“秋”这册大书里,最终的一页了。这一页上,写着些什么呢?写的是桂子那若有若无、终至于无的余香;写的是菊花那泼洒了一整个深秋的、烂漫而有些凄艳的颜色,如今也倦了,瓣儿都微微向内卷着,像是怕冷似的。写的是日头走得越来越偏,金光变得淡而薄,斜斜地照过来,将万物的影子都拉得老长老长,那影子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寥落。这一页,繁华过,丰腴过,此刻却只剩下这干干净净的、瘦硬了的筋骨。我正对着这满眼的疏朗出神,一阵风来,毫不留情,那最后的一页便从枝头脱落了,旋着,转着,划一道温柔的、决绝的弧线,终于安然地贴在了地面上。于是,世界便静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阔的静。便在这满室的静默里,我听见了,那冬的第一声问候。秋雨是淅淅沥沥的,絮絮叨叨的,带着些缠绵的离愁别绪。</p><p class="ql-block"> 冬的问候,却是无声的,是一股清冽的、钢硬的气息,从窗隙门缝里,一丝丝地透进来。它不请自来,拂过我的面颊,那感觉是崭新的,像一块微凉的、光滑的玉石,轻轻地贴着我。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钻入肺里,清寂寂的,仿佛将五脏六腑都涤荡了一遍,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利与清醒。夏日空气里的黏湿,秋日风里的浮躁,都被它一扫而空了。我这才恍然,那一声问候,原不是用耳朵听的,而是用我的每一寸肌肤,用我的心去感知的。它说:“我来了。”于是,街上的景致也跟着变了。行人都将自己裹得严实了些,走路的步子是急匆匆的,带着一种归家的恳切。说话时,口里呵出一团白气,那气在空中片刻便散了,像一句极短极轻的叹息,带着人间的暖意。阳光虽然好,却是“可爱”而非“可畏”了,明晃晃地照着,却没有多少热力,只像一张晾开了的、巨大的金丝毯,让我看着,心里觉得亮堂,身上却盼着更直接的温暖。这真真是一种奇妙的交接,一场静默的典礼。没有鼓乐,没有喧哗,只有光与影的转移,气息与温度的变幻。仿佛一位旷达的老者,悠然翻过了人生的最后一页,然后从容地,甚至是带着些许期待地,阖上了书册。他并不悲伤,因为书的内容是充实的;他也无惧惮,因为沉寂本身,便是一种更深厚的力量的积蓄。</p><p class="ql-block"> 不由得想起古人说的:“门尽冷霜能醒骨,窗临残照好读书”。冬的这份冷,正是要来醒一醒我们被春秋的温暾泡得有些懒散的骨头;而它带来的长夜与闲暇,也正适于守着窗子,与书卷亲近。万物都静了下来,收拢了起来,仿佛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间广大的书房,专为让人沉下心来,与自己,与过往,好好地叙一叙。夜色渐渐地浓了,那第一声问候,已化作了满空的寒寂,将我温柔地包裹。我捻亮了案头的灯,光晕洒下来,是一小圈看得见的温暖。远处,似乎有零星的犬吠,隔着冷凝的空气传来,格外清晰。我倾听着这冬日里的静,心里却仿佛被那第一声问候叩开了什么,满满的,又是空空的。空的是庭院的繁华,满的,却是这无边的静,与那静中悄然萌蘖的、对一场雪的期盼了。</p> <p class="ql-block"> 立冬了。晨起时见窗上结着薄霜,用手指轻轻划过,便现出远方的轮廓。这样的天气,总让人莫名想起你们,我的朋友们。想起儿时的小伙伴们怕冷,总爱把围巾裹了又裹,像个笨拙的小熊。如今你们所在的城市,是否也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泡茶时多取了一个茶杯,倒水时才恍然回神。这些细小的习惯,像无声的告白,诉说着我儿时小伙伴们不在身边的每一天。茶香袅袅中,我铺开信纸,墨迹在纸上晕开,如同心事在胸中荡漾。立冬让万物学会收藏,唯独思念无法隐藏。它从热茶的雾气里升起,从窗上的霜花里显现,从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里溢出来。写信是件温柔的事,笔尖轻触信纸,沙沙作响,像极了那年冬天我们踩雪的声音。我在信里写,这里的梧桐叶都落尽了,银杏却还撑着最后一把金黄。写街角新开了家甜品店,儿时的小伙伴们爱的蛋糕总是早早售罄。写我学会了煲汤,等你们回来,要为你们盛一碗暖暖的冬瓜排骨汤。这些琐碎的日常,因为想要与你们分享,都变得格外珍贵。就像立冬的阳光,虽然淡薄,却带着特别的暖意。我把它们一一写进信里,让文字替我拥抱远方的我儿时的小伙伴们。牵挂是无形的手,轻轻拉扯着心的两端。虽然相隔很远,但我知道,当你们在异乡的街头看见初雪时,一定会想起我,就像我在此刻想起你们。</p><p class="ql-block"> 信写好了,装入淡蓝色的信封。我在信封上画了一朵雪花,就像那年你在我们掌心画的那样。立冬的夜来得特别早,窗外渐渐亮起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人在等待,在思念。我把信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你们感受到我的心跳。立冬是收藏的季节,我把所有的牵挂都收藏在这封信里,等待合适的时机寄出。就像大地收藏种子,等待来年春暖花开。远方的儿时的小伙伴们,请记得添衣。立冬的信笺会穿越千山万水,带着我的牵挂,轻轻落在你们的窗前。待到重逢时,我们要把所有的思念,都化作相视一笑的温暖。这个冬天,因为心中有爱,便不再寒冷。 一夜北风紧,白雪压枝头,一幅图画已然成就。既宣告着一个季节的终结,又不容分说地明言又一个季节的莅临。无论你是否喜欢,能否承受,它都如期而至,以自己独有的方式。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漫长的蛰伏按下暂停键。凉意如水漫过,寒潮席卷而来,披上素纱,掩起色彩,仅适应者欢乐开怀。从小,老师和家长就一再地对我们说:寒冬的凛冽里,孕育着轮回的温度。若你细看,凋零的枝丫下,藏着新芽的伏笔,冻结的河床下,暗涌着春的脉搏。而此刻,它平等地吹拂着一切,我所感受到的,并非一己悲欢,而是整个文明在季节轮转中的的集体呼吸。尽管多是沉默,却在用行动诉说:立冬的微冷,因某些细碎的暖意,成了岁月里最熨帖的注脚,养护着深沉与希望。</p><p class="ql-block"> 立冬的闭藏,深沉,绵长,为的是下一个春天,那一次更漂亮的绽放。有人说:我们读懂了立冬,就读懂了人生。此际的寒潮正掠过北回归线,南方的木棉树抖落最后一片红叶,北国的松林披上银甲。再凛冽的风,终会化作润物无声的雪;再漫长的夜,也会被晨曦染成鎏金的霞。正如成功没有捷径,它就藏在我们每天无畏风雨的坚持和一点点的积累里。若我们能将生活的难,交给时间;生命的美,留在心间,未来自会光明一片。放弃很容易,但只有坚持,才能让自己回头时不后悔。刚刚看了一段很认可的话:这个世界从没有真正的遗憾,只有放错地方的希望。换个方向或方式重新出发,你会发现,所有的等待都有意义。冬藏是种手段,春发才是目的,你要做自己的暖阳,无论何时都心明眼亮,积极向上。三餐烟火暖,四季常欢笑,晓得当下和健康的重要,忙而有度,闲而有趣,以自己的节奏,充实当下,丰盈生活。一夜寒风起,人间共立冬。我们为了生活而起早贪黑,为了责任而努力奋斗,在烟火里谋生,在失意中寻梦,只要是在变好,慢一点也无妨。就算要面对种种必然的考验,有时不得不将脚步放缓,也要撑好伞,迈开步,不入歧途,不忘归路。并且坚信:所有的付出与等待,都会适时归来;那些让人进步与成长的历练,终将成为我们日后谈笑风生的底气,陪伴自己迎来花美果甜的一季又一季。</p> <p class="ql-block"> 浅冬的风,不知是从哪一刻开始变得寒冷刺骨。起先,只是窗棂上极轻的一响,像远客微叩门环;旋即,它便鼓荡起来,漫过屋檐,穿过巷弄,将这天地之间最后一点温存的暖意也席卷了去。我拢了拢米白色的运动衫,走在一条僻静的,满是银杏的小径上。那风,便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也是最霸道的主宰。它不容分说地摇晃着那些顶着一树金黄的银杏,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仿佛是天上的神祇失手打翻了他的颜料匣,那灿若鎏金的叶子,便扑簌簌地,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它们落得并不哀戚,反倒有一种决绝的、奔赴死亡的壮美。有的在空中旋舞良久,像一只恋恋不舍的蝴蝶;有的则笔直地坠下,“啪”地一声,轻吻着大地。不一会儿,小径便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松软的金色地毯。脚踏上去,是那种干爽的、清脆的碎裂声,沙沙的,像时光在耳畔低语。周遭是静的,唯有这风声与叶落的和鸣,愈发衬得这天地空旷,人如芥子。</p><p class="ql-block">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被这风牵着,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往年。也是这样的一个秋日,风也是这样凉,叶也是这样落。那时的我,还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毛衣,与一个人,就在这样一条相似的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我们说着不着边际的梦想,说着那些自以为深刻无比的忧伤,说着一些如今想来会脸红的傻话。那时,我们太年轻,总以为这样的时光,这样的人,是会永远停驻的。我们甚至傻傻地约定,每一年叶子黄时,都要来这里走一走。后来呢?后来,人生的风一起,便将我们吹向了不同的渡口。那一年一年的约定,终究沉没在了各自奔忙的、喧嚣的岁月之河里。起初是痛过的,像心上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每逢寒风起,那空落落的地方便嘶嘶地灌着冷气。我会在日记里写下许多哀伤的句子,会在深夜里反复咀嚼那些已褪色的对话,将那段回忆当作一枚最美的、也是最脆弱的书签,珍藏在青春那最厚的一册里。</p><p class="ql-block"> 风依旧在吹,将几片顽皮的叶子送到我的肩头,又轻轻拂去。我低头看着它们,忽然便笑起来了。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痛楚与不舍,如今想来,竟像这掌心的叶脉,纹理依旧清晰,却再也灼烫不了我的皮肤了。时光是一位手艺极佳的老师,它并不急于将你的棱角磨平,它只是用一遍又一遍的秋冬更迭,日升月落,温柔地、耐心地冲刷着你。起初是剧烈的疼,后来是隐隐的酸,到最后,便只剩下这么一片澄澈的、温润的平静。我不再是那个穿着鹅黄色毛衣,强说愁绪的男孩了。我学会了在寒风里为自己系紧风衣的带子,学会了煮一壶醇厚的红茶,在满室茶香里读一本喜欢的书,也学会了独自一人,安然地享受这一整条路的落叶与寂静。这份从容,不是遗忘,也不是淡漠,而是一种真正的和解。是与那段过往和解,与那个执拗的自己和解,也是与这永不停歇的、匆匆流逝的时光本身和解。我停下脚步,仰起头。透过稀疏的、金黄的枝丫,能看到天空是高远的,一种洗练过的、浅浅的蓝色,像一块上好的凉玉。又有几片叶子,打着旋儿,悠悠地落在我眼前。过去的,就让它如这叶,安然归于尘土吧;而现在的我,正走在这片金光璀璨的路上,步履从容,内心安宁。风未停,叶仍落,而我,只是静静地走。</p> <p class="ql-block"> 此时此刻,秋的末页,冬的初语。我来到郊外,路是惯常走的那条,傍着一道瘦水,一路的梧桐。夏日里蓊蓊郁郁的,能遮出一片片浓荫的凉;如今叶子却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疏疏朗朗的枝干,铁画银钩似的,硬撑在灰蒙蒙的天幕上,像一幅褪了色的、未完的草书。脚下是厚厚的落叶,黄的,褐的,赭红的,层层叠叠地铺满着,人走过去,便发出了一种簌簌的、脆裂的声响。这声音是极轻的,却又极清晰,仿佛是整个秋天在我耳边最后的、一声满足的叹息。是的,满足。那是一种功成名遂而后悄然隐退的安详。它红也红过了,热也热过了,此刻的凋零,并非衰败,而是一种庄严的、华丽的收梢。我俯身拾起一片梧桐叶。它大而干瘪,边缘已蜷缩起来,叶脉如老人手背的青筋,历历可数。叶面上还残留着一些复杂的颜色,是那种将透未透的焦糖色里,沉淀着些许暗金与沉红。我忽然觉得,这一片叶子,便是一页被季节写满了字的信笺。风雨是它的笔触,霜露是它的墨韵,上面记载着春日萌发的欣悦,夏日滋长的蓬勃,与秋日绚烂至极的喧哗。而今,这信写到了最后一页,笔意已尽,墨也干了,只留下这满纸苍劲而又温柔的筋骨,让我自己去回味,去填充那未完的空白。这漫山遍野的落叶,岂不正是秋天这部大书最末的、簌簌作响的篇章么?我们走在其中,便是走在它的字里行间了。</p><p class="ql-block"> 正凝神间,一阵风来,与先前的便大不相同了。它不再是那种带着凉意的、清爽的秋风,而是削尖了似的,带着一股凛冽的、不容分说的穿透力。它“呜”地一声从树梢间掠过,那些还顽强挂着的几片残叶,便再也支撑不住,悠悠地、打着旋儿地投身而下。这风拂在脸上,不像刀割,倒像是一种极凉、极清醒的抚摸,把你从秋日的、微醺的沉思里猛地唤醒。风里那股子湿润的、凛冽的气息,是雪的气息。它虽未至,其神已先到了。这,大约便是冬天的第一声问候了。这问候是简短而有力的,不带丝毫暖昧与缠绵。它像一个严肃的友人,在我正沉湎于往事的温馨时,轻轻地、却坚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前边的路,该换一种走法了。”我下意识地将手揣进大衣的口袋里,颈子也微微缩了一缩。身体竟比心思更先懂得了这声问候的含义。我不由地想起夏日傍晚的蝉声,那是何等的聒噪与热烈,仿佛要将整个生命在一刻间燃尽;而此刻,万籁俱寂,连风声过后,那寂静也仿佛是结了晶的,沉甸甸地落下来,覆盖住一切。热闹是它们的,夏天是它们的,而这寂静,这清醒,却是我的,是冬天的。这一声问候,便划开了一道清晰的界限。</p><p class="ql-block"> 不远处的水塘,水色是沉碧的,映着光秃秃的树影,像一块冷却了的、巨大的琥珀。夏日曾在这里亭亭如玉的荷,如今只剩下一簇簇枯黑的梗,倔强地、乱箭似的插在水里,别有一种残缺的美。我想,那淤泥之下,必有如玉的嫩藕,正做着洁白的梦;那肃杀的表象里,正蕴着来年勃发的生机。冬天的问候,表面是严苛的,内里却是一种砥砺,一种积蓄的许诺。它告诉我,绚烂终归于平淡,而真正的力量,正是在这平淡与寂静中养成。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那点残霞已完全熄灭,像一封炭火燃到了尽头,只剩下灰白的余烬。空气里的那股寒意愈发浓重、真切起来,仿佛可以用手去触摸似的。我转过身,开始向家的方向走去。来时心里那份无端的怅惘,不知何时已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的平静。推开家门,一股温热的、混杂着饭菜香气的暖流,立刻将我团团围住。这人间烟火的暖,与窗外那正悄然降临的、天地间的寒,形成了一种动人的对照。我坐到窗前,并不急着开灯。夜色像一滴浓墨,在窗玻璃上泅开。我知道,秋的最后一页,已被我轻轻翻过;而那冬的絮语,正开始它漫长而冷静的叙述,我且静听着。 </p> <p class="ql-block"> 秋册阖页,以落叶为签;冬卷启封,以静默为序。万物在告别与迎接的缝隙间,获得了一次深长的呼吸。最后一片银杏在夕光里定格,而风已带来北方的口信。炉火将燃未燃,往事在窗上凝成霜花,我总在这样的时节,同时品尝着逝去与期许两种滋味。秋声书尽,冬意落款,一叶知岁寒。秋的最后一页,写满落叶的箴言;冬的第一声问候,是落在肩头的初雪。时光却在此时转身,留下诗意的逗点。当最后一片梧桐叶成为书签,当第一阵北风叩响窗沿,原来所有的告别,都是为了酝酿一场更盛大的遇见。当最后一片银杏叶,用鎏金的脉络写尽秋的序章;当清晨的薄霜,为大地覆上朦胧的诗行。我便站在了季节的转角。秋风翻至末页,是草木敛息的静默;而冬的初次问候,已凝在初雪的梢头,带着清冽而崭新的希望,悄然叩响时光的门窗。秋天终于走完了它荣枯交替的旅程,将繁华与丰盈一并敛入行囊。世界开始删繁就简,显露出骨骼的清癯。这并非是终结,而是一场盛大的沉淀。冬以其最初的寒意,送来最清醒的问候。它告诉我:生命的另一面,是蓄满寂静的修行,与等待迸发的深长力量。好好地吃一餐饭,好好地睡一个觉,对迎面而来的风报以微笑,对即将到来的雪怀抱期待。那么,便与这浅冬,做个约定吧。它负责用它清寂的风景,雕刻我的风骨;我则负责,怀着一颗温热的心,安然走过它的疆域。直到深冬,直到新春。这个冬天,我们都要好好的。</p><p class="ql-block"> 是的,冬是收藏的季节。它收藏起大地的喧嚣,收藏起河流的欢唱,也催促着我们,收藏起一整年的奔波与浮华。让心沉静下来,像一只蛰伏的虫,安然居于泥土深处,不做非分之想,只积蓄来日勃发的力量。这并非停滞,而是一种更深刻的生长。立冬辞秋,辞别的是一季的风景,迎来的,是一段向内探寻的时光。草木摇落,摇落的是繁华的旧叶,显出的,是生命本真的筋骨。而光阴的温柔,正藏在这看似严酷的静默里;年岁的无忧,也正源于对这自然节律的领悟与顺应。且安心吧,且将这冬日,当作一篇序言来读,在那素净的笺页之下,正孕育着下一个春天,所有关于生命的、绚烂的篇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写于二0二五年十一月七日延安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