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风是第一个报信的。它把夏天和秋天都吹远了,现在,它变得硬邦邦的,像一把用了很久、磨得飞快的刨刀,一下一下,刨着土墙上的旧泥皮,刨着老榆树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叶子落下的姿势,和昨天、和前天的,都不一样了。先前是悠悠地荡,打着旋儿,有些不情愿;这会儿,是直截了当地“啪”一声,像一句干净利落的结语,告诉大地: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六坐在坍塌了一半的黄土墙上,那布满沟壑的发黄的脸上,风带着下落的尘土,从脸中的缝隙竟簌簌落了下来。老六拿着几尺长的水烟袋,在只有半截的鞋子上,敲了敲,口中一串浓郁的白烟被猛地喷了出来,像一道白光,遇到风,又拐了个向,分散开去。老六的那双眼睛瞪的挺大,也射出了一束光,有点袭人。</p> <p class="ql-block"> 院角一株梨树。夏天的时候,它是一团蓬蓬勃勃的绿云,喧嚷得厉害。现在,叶子快掉光了,显出疏疏朗朗的枝干,每一根都清瘦、坚定,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最惊人的是,枝头竟还孤零零地挂着一只梨。梨皮是赭石色的,带了点儿褐斑,被风吹得微微晃,像一个被遗忘的、干瘪的句号。它本该在甜蜜的喧闹中被摘走,如今却成了季节落幕时,一个安静的、略带苦涩的证人。</p><p class="ql-block"> 咳咳,老六闷声咳了两下,今天是他生日,许久没有热闹了,一个毛头小子,拖着两行鼻涕,从老六前一晃,来了个紧急刹车,然后猛地把鼻子一缩,鼻涕瞬间不见,“六爷”,稚嫩声音有点混浊,但老六喜欢。</p> <p class="ql-block"> 午后的太阳,斜斜地照进院子,那光不再是金灿灿的、流质的,而是成了淡金色的、薄薄的、有些发脆的一片,像冷却了的糖稀,平铺在干爽的土地上。一只花猫蜷在这片光里,它不再打滚嬉闹,只是把身子尽量地团紧,每一根毛都蓬松开,捕捉着光里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它的呼噜声也变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光线的薄脆。老六在光中也凝成了一尊塑像,裹了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老六不再蹲在门口慢悠悠地抽旱烟了。他把夏天卸下来的门板,重新扛出来,费劲地安上。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干涩的呻吟,像一句不情愿的叹息。门关上的那一刻,仿佛把整个喧腾的外界都关在了外面,只留下屋里的、尚未点燃的炉火的一团想象。还有那些菜蔬。母亲把最后一批萝卜、白菜从地里收回,堆在院当中。它们带着新鲜的泥土,却已是这土地最后的慷慨。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窖藏。母亲用一把旧菜刀,嚓嚓地削着萝卜缨子,那干脆的声音,和风声混在一起,是立冬这天最清晰的配乐。</p> <p class="ql-block"> 记不起谁说过,“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那么,藏在一个季节深处的冬,又能看见多少呢?看见的,只是风硬了,叶落了,虫蚁匿了,人家关门了。可那真正的、庞大的冬天,其实正像水一样,从地底深处,一丝一丝地渗上来。它渗进土壤的每一个毛孔,渗进树根的每一缕须尖,也渗进人忽然变得厚重的衣裳里,和那颗不由自主想要收敛、想要安顿下来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立冬,原来不是一场宣告,而是一种沉潜。天地在用它的方式,做着一场浩大而无声的整理。把纷繁的、外露的、消耗的一切,都一一归置妥当,然后,用一个漫长的季节,来孕育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下的梦。那只干瘪的梨,终于在黄昏时分,被一阵稍大的风摇落,“噗”一声闷响,滚到一堆落叶里,再也寻不见了。夜来得格外地早。老六缩了缩脖子,听见整个村庄,都轻轻地、轻轻地,吁出了一口白色的雾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