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始

周杰祥

天是不知不觉地冷下来的。先是某一个清晨，窗玻璃上浮着薄薄一层雾气，指尖一触，凉得沁人。继而风也变了，不再是从田野里捎来稻香的南风，而是自远山、自天外刮来的北风，硬生生地吹透了衣裳，直往骨头缝里钻。梧桐的叶子便在这风里一日黄过一日，终于经不住，一片、两片，打着旋儿落下来，铺在巷口、道旁，踩上去沙沙地响，像谁在低语着季节的更迭。

人们都说，秋尽冬来。可冬来得并不张扬，它不似春的喧闹、夏的热烈，也不像秋那般满目金黄，惹人注目。它只是悄然地，把阳光调得稀薄了些，把影子拉得细长了些，把人与人的距离，也无形中拉近了些。街角的早点铺子升起了白气，老人缩着脖子，捧着热茶，说话时嘴边浮起一团团雾，仿佛话语也变得温软了。

我常于此时独步于城郊的小径。路旁的草木早已褪尽繁华，枝干清瘦，横斜于空旷的天空下，像是被洗尽了铅华的古人，只余下骨相的清奇。偶有寒鸟掠过，一声短啼，划破寂静，又迅速隐入天际。这寂静并非死寂，而是一种沉潜的静，一种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的静。大地不再喧嚣，却并未沉睡。你看那新翻的田垄，泥土的气息依旧温厚；你看那麦苗，怯怯地探出嫩绿的头，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却始终不肯低头。原来，冬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万物藏而未发，静待春信。

园中老梅，枝干虬曲，不见花影，亦无香气，唯余铁色般的枝条指向苍穹，仿佛在与天对话。我曾问园丁：“梅何时开？”他笑道：“不急，它在等最冷的时候。”我愕然，继而恍然。原来最动人的绽放，往往在最深的寒里。它不争春光，不媚游人，只在天地肃穆之时，悄然吐蕊，以一缕幽香，唤醒沉睡的季节。这何尝不是一种智慧？世人皆爱热闹，趋光而行，而梅却逆光而生，在无人注视处，完成自己的庄严。

冬日的阳光，也与他时不同。它不灼人，不刺眼，只是静静地洒下来，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屋檐、墙头、枯草上。午后小坐院中，捧一卷旧书，任阳光爬过纸页，字句仿佛也暖了起来。偶有倦意袭来，便合眼小憩，恍惚间，听见时光在耳边低语：慢些，再慢些。这世间，原不必总是匆忙。秋收冬藏，藏的不只是五谷，更是心。心藏住了，才不被风雪吹散；心藏住了，才能听见自己真实的声音。

傍晚归家，巷子深处飘来饭菜的香气，夹杂着柴火的微烟。一户人家的窗内，灯火初上，人影晃动，锅铲轻响。我驻足片刻，竟觉这人间烟火，比春花秋月更动人。冬，原来并非孤寂的代名词。它把人赶回屋檐下，赶回炉火旁，赶回亲人的絮语里。冷，使人更懂得暖的可贵；长夜，使人更珍惜团聚的时光。

夜深了，月光如霜，洒满庭院。万籁俱寂，唯有风偶尔推一下门环，叮当一声，又归于沉寂。我独坐灯下，听铜壶滴漏，一声，又一声。忽然想起，冬之始，名为“立冬”，立者，建始也。原来冬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生命的起笔。它以寒为墨，以雪为纸，以静为笔锋，书写着一种内敛的丰盈。

冬来了，不声不响，却把世界重新洗过一遍。它教人懂得：繁华落尽处，未必是荒芜；寂静无声时，或许正有春意在根下悄然萌动。

2025/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