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雪茗梅酒间的诗画光阴

护花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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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冬，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的。没有秋风扫落叶那般决绝的声势，也不似深冬寒风那般刀削斧凿的凛冽。它像一位远行归来的故人，怕惊扰了檐下麻雀的清梦，只在晨光熹微时，于窗棂上留下一层薄薄的、带着细密冰纹的问候。推开门，一股清冽之气扑面而来，不寒，反倒像一掬凉沁沁的泉水，将肺腑里积存的浊气涤荡一空。天地间仿佛刚被一位丹青妙手用极淡的墨重新皴染过，远近的屋舍、树木，线条都清晰利落了许多，褪尽了秋日那层暖老温存的、如梦似幻的光晕，显露出骨骼清奇的本来面目。

昨日或许还残存着几片倔强的梧桐叶，今晨一看，枝头已是干干净净，像写完了最后一笔的绝句，留下大片的空白，引人遐思。这便“走进”立冬了。心，也仿佛随着这天地，一同被清理了一番，变得空灵而静谧，正好容得下一些清雅的物事。

于是，便想起“雪敬一盏茶”的意境来。这雪，是初冬的雪，矜持的，疏疏落落的，像上天撒下的一些细碎的、莹白的茶末。它们悠然地、不争不抢地飘落，仿佛在行一个古老的、静默的仪式。我于廊下置一蒲团，红泥小炉上坐着陶壶，水将沸未沸，发出松涛般的微鸣。取出一只素白的瓷盏，是那种胎骨极薄、叩之声如磬玉的。也不放什么名贵的茶叶，只一撮自家焙的、带着山野气的野茶。待那雪下得正恰时，便伸手，任那冰凉的、纯洁的精灵落在掌心，旋即投入盏中，再以那滚烫的山泉高冲而下。看那雪瞬间融于水，了无痕迹，而茶香却被激发出来，混着水汽，氤氲成一团带着寒香的暖雾。这盏茶，便不只是茶了，是冬日的精灵与人间烟火的一次温柔邂逅。我捧盏细啜，那热流带着一丝极微妙的清冽，自喉入腹，仿佛将整个冬天的清寂与安宁，都一并饮了下去。这算是雪敬我的，也算是我敬这冬天的。

茶意阑珊，腹中却生出些许空茫来。此时，便轮到“梅酿一壶酒”上场了。这梅，尚在远山的峭壁或邻家的墙角做着酣甜的梦，枝头只有铁画银钩般的枝条，在清冷的空气里写着遒劲的篆书。然而无妨，我的“梅酿”，酿在记忆里，酿在想象中。是去岁寒冬，将那半开未开的绿萼梅，连同一捧净雪，一同封入坛中，再倾入醇厚的米酒。它们在时光的黑暗中，静静地交融、渗透，梅的冷香一丝丝地析出，雪的清冽一寸寸地融入，将那酒的烈性，也磨得温润了。此刻启封，不必饮用，只将那坛口微微掀起一丝缝隙，便有一股幽独的、仿佛凝聚了整个冬天月魄梅魂的冷香，倏地钻出，在清寒的空气里盘旋、扩散，直透心脾。这香气，是无形的酒，足以醉人。它让人想起那些孤高的事物，想起林和靖的“疏影横斜”，想起姜白石的“旧时月色”。这壶“酒”，饮的不是口腹之欲，而是一段冰清玉洁的过往，一缕超然物外的情思。

既有茶酒助兴，岂可无诗画怡情？“堂前作诗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这“堂前”，不必是华屋广厦，只需一方静室，一扇明窗。窗外，是疏朗的冬景，或许正飘着细雪，或许只是阴着天，那灰白的天色，像一张上好的宣纸。我便在这无形的宣纸上“作画”。用枯枝作笔，蘸着淡淡的日光或雪光，画出麻雀跳跃的“个”字，画出远山那一道隐逸的、如烟似雾的轮廓。画是无声的诗。而诗呢，便落在案头的笺纸上。心中那些被茶香酒韵激发出的、飘忽不定的思绪，此刻都找到了文字的形体。可以是“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的希冀，也可以是“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的自适。笔墨在纸上游走，沙沙作响，与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应和着，这便是立冬日最清妙的音乐了。

作诗画倦了，便踱到“屋后咏雪梅”。真正的梅花未开，但心中有梅，则无处不梅。那屋后老槐树遒劲的枝干，在雪中默然矗立，其姿态之孤傲，其线条之苍古，便可当作墨梅来赏；那墙角几丛枯萎的芭蕉，叶片残破，被薄雪半掩，黄白相间，自有一种残缺的、凄冷的美，亦可入诗。口中吟咏着前人或自己的诗句，脚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岁月沉稳的脉搏。这一刻，人与诗，与景，浑然一体，物我两忘。

这立冬的天地，是静默的。“雪无语”，它只是静静地落，覆盖一切，掩埋一切，不言是非，不论短长。而“风懂得”，它穿过光秃的枝桠，发出时而呜咽、时而清啸的声响，它懂得雪的寂寞，懂得大地的期盼，也懂得我此刻心底那微澜般的思绪。它是一位高妙的解人，将这天地间无言的对话，翻译成我能感知的韵律。

立在廊下，看这雪、这风、这静默的天地，一种熟悉的怅惘又悄然漫上心头。“岁月不堪数，匆匆又一冬。” 仿佛昨日还在为秋光易逝而感慨，转眼间，却又已立在冬的门槛上了。时光的流逝，总在这样节令转换的节点上，显得格外惊心。它不像流水，潺潺湲湲，尚有声息；它更像指间的沙，无声无息，待你察觉，已所剩无几。这一冬过后，又将添一番年岁，增几许沧桑。

然而，这感慨并非全是悲凉。饮尽盏中残茶，那暖意仍在腹中盘旋；嗅着空中若有若无的梅酒冷香，那清芬已印入心脾；回味着方才写下的诗行，那精神便有了寄托。这“匆匆”里，毕竟也留下了些东西。是雪水烹茶的清味，是梅魂入酒的幽香，是诗画相伴的安宁，是于静中观照生命的片刻洞明。

雪，似乎下得大了些，将屋瓦、庭阶都敷上了一层匀净的白。世界简单得只剩下黑白两色，像一幅未完的、留白巨大的水墨画。我退回屋内，掩上门，将风雪关在外面，却将这一份立冬的清寂与诗情，妥帖地收藏在了心里。岁月虽匆匆，但若能常有这般“雪茗梅酒”的光阴，便也算不曾虚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