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兰若寺DE妖医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a(0, 0, 0, 0.9);">立冬前后的冷,是有些特别的。它不是三九天里那种刀劈斧凿、直透骨髓的凛冽,而是一种慢悠悠、湿漉漉、无所不在的浸染。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凉冰冰的手,从门缝底下,从窗棂隙里,悄无声息地探进来,先是指尖轻轻点着你的脚踝,随即,那寒意便顺着血脉,丝丝缕缕地向上爬,直到把你的整个身子都笼在一张无形无质、却又挥之不去的凉网里。这冷,是静的,是寂寞的,是教人坐立不安的。屋里的桌椅板凳,摸上去都是一片滑腻的凉;连那空气,也似乎比平日凝重了几分,吸入肺腑,总带着一股子生铁似的味道。于是,屋里便待不住人了。人到底是向往温暖的动物,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心里的。</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城里的老人们,是最懂得如何与这寒冷周旋的。他们不提那暖气的事,提了也无用,只默默地从杂物间里找出那张磨得油光发亮的小板凳,拎在手里,便出了门。公园里,广场的边沿上,但凡有一片阳光好的地方,便三三两两地聚拢了他们。多是些上了年纪的,穿着厚实的、颜色黯淡的棉衣,背对着风,面朝着那轮有光无热的太阳,安安静静地坐着。他们不说话,或是说得极少,只眯缝着眼,让那点稀薄的暖意,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那阳光,金晃晃的,看着是极好的,可真落到身上,却像一碗温吞水,解不了渴,也驱不散那从心底里泛上来的寒气。但他们依旧坐着,仿佛这仪式本身,就是一种对抗,一种与季节达成的、心照不宣的契约。</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这时候,我便分外地怀念起乡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乡下的冷,是与城里截然不同的。那是一种开阔的、坦荡荡的冷。风在塬上可以跑得更野,更畅快。但乡下人,自有他们的堡垒,那便是热炕。陇东的乡下,没有炕,便算不得一个完整的家。立冬前后,田里的活计大都了了,庄农人便有了大把的工夫,来经营这炕头上的日子。新收的麦草,金黄的苞谷秆。还有晒干的牛粪,在灶膛里烧得噼啪作响,那热气便顺着曲折的烟道,将一整面土炕,熨得如同刚出炉的烧饼,热烘烘的,踏实实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我总记得爷爷坐在炕头的样子。他盘着腿,像一尊古朴的泥塑。一床厚得能压住整个冬天分量的棉被,盖在他的膝上。炕桌的一角,永远蹲着那只被煤火熏得乌黑的铁皮炉子,炉膛里,几块煤核正烧得暗红。炉子上坐着的,是一只更小的、黑乎乎的砂罐,里头熬着的,便是陇东老人一刻也离不了的罐罐茶。那茶是极酽的,茶叶在滚沸的水里翻腾着,煎熬着,直到将一罐清水熬成酱黑的汁液,冒着扑鼻的、带着焦苦气的热气。爷爷会小心地将那汁液滗入一个酒盅大小的杯子里,并不一口喝完,而是就那么捧着,呷一小口,然后长久地沉默着。那茶的苦,与炕席的温热,与屋外清冽的空气,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仿佛人生的诸般滋味,都在这苦与热的交织里,被慢慢地咂摸,被静静地消化了。这炕头,便是一个完整的、自足的世界,足以将一切的萧瑟与寒冷,都挡在那扇糊着白纸的木格子窗外。</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若是天气晴好,日头暖洋洋地照在院子的阳坡上,老人们也会耐不住寂寞。他们披上棉袄,踱出院门,礼完拜后在清真寺旁寻一处背风的墙角。他们不说多少话,只从地上找几块土块,各自敲打成不同的形状,下起土方来,争吵声让太阳温热一点。也有下象棋的,楚河汉界是画在地上的,棋子落下,发出沉闷的、朴拙的声响。他们就那么蹲着,或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一下,就是大半个晌午。阳光将他们花白的须发,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也将他们迟缓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黄色的土地上。那棋局是慢的,慢得仿佛与这季节的流转一个步调。我看着他们,心里便会泛起一种莫名的安详与酸楚。这安详,是属于泥土和岁月的;这酸楚,却是属于一个旁观者,一个即将远行的游子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我的目光,便常常从他们的身上移开,投向这陇东原野的深处。</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这时候的田野,是一年中最有哲学意味的。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话用在此刻的田地上,倒是恰切。夏日里那泼天的、绿得要滴下油来的声势,早已消褪得无影无踪。小麦、玉米、高粱、糜子、洋芋及瓜果,这些曾经挺拔而骄傲的庄稼,都已颗粒归仓,只留下些短短的、枯黄的茬子,像大战过后荒凉的战场。土地,于是便彻底地粗露了出来,袒露出它最本真的、黄褐色的肌肤。那肌肤是松弛的,是疲惫的,却也是安详的,仿佛一位刚刚经历了巨大生产的母亲,在喘息,在沉睡。田埂上,道路旁,那些曾经喧闹的野草,也收敛了所有的声息,变得枯白而柔顺,风一过,便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像是梦呓。</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树木,也在这时节上演着它们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戏剧。最先感知到时令的,总是那些河边的垂柳。它们的叶子变得最是迅疾,仿佛一夜之间,那千万条柔韧的丝绦,便从绿转为苍黄,再经不得几番风的催促,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沙沙的,像是时光碎裂的声音。松柏是例外的,它们在这满目的萧瑟里,固执地守着一团似绿非绿的、沉郁的墨色,像一个个沉思的、不苟言笑的卫士。然而,我最留恋的,还是那枫树与银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它们的美,是一种赴死般的美,一种用尽全部生命力的、最后的燃烧。枫叶是红的,但那红,又不是单纯的、闹嚷嚷的红,而是浸了霜、染了霞的,从绛紫到赭红,层层叠叠,如同一大团凝固了的火焰。银杏则是一片澄澈的金黄,那颜色是透明的,亮烈的,尤其是在晴好的日子里,阳光穿透那一片片小扇子似的叶子,整棵树便仿佛是一座黄金铸就的、玲珑剔透的华盖,在湛蓝的天幕下,静静地散发着光辉。我每年这时候,总要带上相机,去寻那几棵我所熟知的、生得最好的枫与银杏。若是恰逢一个响晴天,天蓝得像一块刚刚拭过的玻璃,云白得像新摘的棉花,那便是最好的恩赐了。我立在那一片金黄或绯红之下,看着光与影在枝叶间追逐、跳跃,心里是满满的、近乎虔诚的感动。我知道,这般极致的绚烂,是维持不了几日的。一阵紧些的风,或是一场不期而至的冷雨,便能将这一树的繁华,打落得干干净净。这美,因其短暂,而愈发惊心动魄。</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田地里也并非全然的空寂。偶尔,也能看见一两个庄农人的身影,在空旷的田野里,像一个个移动的、沉默的标点。他们是在拾掇土地。用铁锹将田垄修补得齐齐整整,或将收割后留下的秸秆归拢到一处。他们的动作是缓慢的,从容的,不像是在劳作,倒更像是一种抚摸,一种告别。他们是在为这片奉献了一切的土地,做着最后的、轻柔的安抚,并默默地期许着来年的重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而此刻,最得意的,怕是那园子里的红富士苹果了。经过了霜的萧杀,那果皮褪尽了最后一丝青涩,变得红烈烈的,像乡下姑娘被风吹透的脸蛋,饱满,健康,带着一种粗野的、生机勃勃的诱惑。它们被农人小心地摘下,裹上柔韧的白纸,再整整齐齐地码放进纸箱里。那纸箱,便是一个个甜蜜的梦,将被送往远方,去温暖一个个与陇东无关的冬天。</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a(0, 0, 0, 0.9);">谷入仓,果入箱。当最后一片枫叶也恋恋不舍地辞别了枝头,陇东,这片广袤而厚重的土地,便真正开始了一年的蛰伏。它收拢起所有的色彩与声响,像一个劳累了一生的巨人,缓缓地躺倒下来,盖上由北风和黄土织成的厚厚的被子,准备做一个长长的、关于春天的梦。这立冬前的冷,便是这长梦前,一个清冽而温柔的序曲了。我站在这凉意渐深的院子里,听着风声穿过枯枝的唿哨,心里却奇异地感到一丝温暖。这寒冷,这萧瑟,这万物的收敛与蛰伏,原来都只是为了下一个春天,那一声石破天惊的、绿意盎然的呐喊。</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