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的太湖石:“瘦、皱、漏、透”里的中式美学

沉默是金

<h3>苏州地处江南水乡,缺少深壑高丘,园林范山模水,就得借重“依乎天理,因其自然”的巨石。于是太湖石走进了园林艺术的殿堂。</h3></br> 仇英《清明上河图》(辛丑本)局部 宫苑假山<h3>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不可无,要须回环峭拔,安插得宜。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又须修竹、老木,怪籐、丑树,交覆角立,苍崖碧涧,奔泉汛流,如入深岩绝壑之中,乃为名区胜地。约略其名,匪一端矣。</h3></br><h3>——明·文震亨《长物志》</h3></br>太湖石,是一种玲珑剔透的石灰岩,因为常年被太湖的水流冲刷,因此多孔洞。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说这种石头“乃太湖石骨,浪击波涤,年久孔穴自生”。这种巧然天成的石头出产在太湖各岛山中,而以西山岛最佳。在江南园林中,太湖石常常成为十分重要的元素。<h3>早在唐代,太湖石就已经受到贵族和官僚的喜爱了。早在唐代,宰相牛僧孺就对太湖石青睐有加,还曾邀请白居易、刘禹锡一同品鉴。而这两位诗人都留下诗篇,能让一千多年后的我们猜想唐代太湖石的形态:</h3></br><h3>错落复崔嵬,苍然玉一堆。峰骈仙掌出,罅坼剑门开。峭顶高危矣,盘根下壮哉。精神欺竹树,气色压亭台。隐起磷磷状,凝成瑟瑟胚。廉棱露锋刃,清越扣琼瑰。岌嶪形将动,巍峨势欲摧。奇应潜鬼怪,灵合蓄云雷。黛润沾新雨,班明点古苔。未曾栖鸟雀,不肯染尘埃。尖削琅玕笋,洼剜马瑙罍。海神移碣石,画障蔟天台。在世为尤物,如人负逸才。渡江一苇载,入洛五丁推。出处虽无意,升沉亦有媒。拔从水府底,置向相庭隈。对称吟诗句,看宜把酒杯。终随金砺用,不学玉山颓。疏傅心偏爱,园公眼屡回。共嗟无此分,虚管太湖来。</h3></br><h3>             ——唐·白居易《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见示,兼呈梦得》</h3></br><p data-pm-slice="2 2 []">震泽生奇石,沉潜得地灵。初辞水府出,犹带龙宫腥。发自江湖国,来荣卿相庭。从风夏云势,上汉古查形。拂拭鱼鳞见,铿锵玉韵聆。烟波含宿润,苔藓助新青。嵌穴波斯貌,纤铓虫篆铭。孱颜傲林薄,飞动向雷霆。烦热近还散,余酲见便醒。凡禽不敢息,浮壒莫能停。静称垂松盖,鲜宜映鹤翎。忘忧常目击,素尚与心冥。眇小欺湘燕,团圆笑落星。徒然想融结,安可测年龄。采取询乡耋,搜求按旧经。垂钩入空隙,隔浪动晶荧。有获人争贺,欢谣众共听。一州惊阅宝,千里远扬舲。睹物洛阳陌,怀人吴御亭。寄言垂天翼,早晚起沧溟。</h3></br><h3> ——唐·刘禹锡《和牛相公题姑苏所寄太湖石兼寄李苏州》</h3></br> <h3>从诗中,我们能感受到唐人对太湖石的审美可能已经和后世接近了。如白居易诗中提到了太湖石形状独特,如悬崖高而险峻,但根下却很坚固,精气神甚至超越了竹林和亭台,而刘禹锡则提到了太湖石玲珑而多孔洞,犹如虫草篆一样,感叹奇石是龙宫仙品——险峻、玲珑、挺拔、坚固……这些特点都能让人们联想后世宋代书画家米芾对太湖石的评价“瘦、皱、漏、透”。除此之外,白居易还有几首诗是专门写太湖石的,还曾做过一篇《太湖石记》,记录太湖石的独特魅力:</h3></br><h3>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削成青玉片,截断碧云根。风气通岩穴,苔文护洞门。三峰具体小,应是华山孙。</h3></br><h3>——唐·白居易《太湖石》</h3></br><h3>才高八九尺,势若千万寻。嵌空华阳洞,重叠匡山岑。</h3></br><h3>——唐·白居易《太湖石》</h3></br><h3>有缜润削成如珪瓒者,有廉棱锐刿如剑戟者。又有如虬如凤,若跧若动,将翔将踊,如鬼如兽,若行若骤,将攫将斗者。</h3></br><h3>——唐·白居易《太湖石记》</h3></br><h3>唐代以后,最为著名的太湖石就要数北宋的“花石纲”了。熟悉《水浒传》的朋友们一定会心领神会——出身名门、祖上世代为将的杨志就是因为在太湖运丢了花石纲而开启了他落魄的后半生。“花石纲”在历史上确实存在,但这并不是一块石头的名称,而是专门为皇帝运送奇花异石的特殊运输交通名称。花石纲是“纲运”的一个物种。“纲运”即编纲分运,是物质运输的总称。“纲运”始创于唐,发展于宋,宋徽宗时期最为辉煌。当时陆运、水运各项物资大都编组为“纲”,如运马者称“马纲”,运米的称“米饷纲”,运送花石的就称“花石纲”了。宋徽宗是书画家,也喜爱园林,因此需要大量的奇花异木、假山峰石。他曾向吴兴(今浙江湖州)、苏州下达了采石4600块的指令。根据《宣和遗事》中记载:</h3></br><h3>先是朱勔运花石纲时分,差着杨志、李进义、林冲、王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十二人为指使,前往太湖等处,押人夫搬运花石纲。十二人领了文字,结义为兄弟,誓有灾厄,各相救援。</h3></br><h3>——《宣和遗事》</h3></br><h3>这些在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押运人员,即为后世《水浒传》中人物的原型。而他们的“顶头上司”朱勔在其中的形象并不光彩。对于家有宝物的人家,哪怕是稍堪玩赏的一石一木,朱勔即令健卒“直人其家,用黄泥封表识,未即取,使护视之,微不谨。即被以大不敬罪。及发行,必彻屋抉墙以出”(《宋史》)。即使官宦人家,若有不从,也以违抗皇命论处,当地人侵之如虎。至于被征用的船户和派到差投的人家,更是轻则破产,重则家破人亡。最终,在宋徽宗宣和元年(1118)前后,淮南暴发了宋江起义。宣和二年(1120)十一月,浙江睦州(今浙江淳安)方腊起义,提出的口号中就有“罢花石纲”内容,苏州也有石生率众响应,义军一度占领了六州五十二县。宣和七年(1125),金国分两路攻宋,宋军一败涂地。北末政权就在这样的内乱外患之中,只勉强坚持了两年。当时民谣说“金腰带,银腰带,赵家天下朱家坏”,可见民间对“花石纲”有多么深恶痛绝。</h3></br> <h3>南京玄武湖公园童子拜观音石,相传为“花石纲”遗物</h3></br><h3>不过即便如此,人们对太湖石本身的审美价值还是十分认可的。如北宋时期书画家米芾在他的《园石谱》中就提出了评鉴太湖石的“瘦、皱、漏、透”标准。</h3></br><h3>“瘦”是指石的体态苗条多姿,有临风玉立之势;或者说石体挺拔俊秀,线条明晰;</h3></br><h3>“皱”是指石体表面多凹凸,高低不平。在阳光下现出有节奏的明暗变化;</h3></br><h3>“漏”是指石体具大孔小穴、上下、左右、前后孔孔相套,八面玲珑;</h3></br><h3>“透”是指石体玲珑多孔,石纹贯通,具有“纹理纵横,笼络隐起”。</h3></br> <h3>米芾与宋徽宗是同时代人,又同为书画家,可见“花石纲”也应当是符合这些标准的。北宋灭亡后,“花石纲”分散各地,相传苏州的狮子林、留园的“冠云峰”、环秀山庄的“千山万壑”、上海豫园的“玉玲珑”、南京玄武湖“童子拜观音石”等,都是北宋花石纲的遗物。</h3></br> <h3>苏州留园 冠云峰</h3></br> <h3>瑞云峰 现在苏州市第十中学内</h3></br><h3>太湖石的审美趣味和书法是颇有些相似的——和绘画、建筑、雕塑等相比,这两者的审美都超越了外在的“形”而直击内在的“神”。如果仅着眼于太湖石的外形,我们可能很难达到那种理想状态下的审美体验——它或许很高大,但没有圆润光滑的外形,没有精致的图案,也未必有匀称的比例,但若你将太湖石想象成一座山、一片浪、一团云气,或者像狮子林的假山那样,想象成一只瑞兽,再将这样的意象放在园林的大环境中,一切都明朗起来了。比如有些太湖石是放在一丛翠竹旁边的,翠竹营造出了山中的清朗意境,而太湖石则犹如山中升腾起的雾霭,营造出了静谧中的生机;有的太湖石则放置在湖中或湖畔,形状恰似一簇喷薄而出的清泉,为静静的池水添加了活力。还有些太湖石虽然较小,但以石盆垫高,底座再加以苔藓,就能营造出“微缩山景”的意境来了。所谓“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在方寸之间的园林就可以模拟出大千世界,太湖石可以说是功不可没了。</h3></br> <h3>但如果我们对太湖石的审美体验停留在这里,还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上,对太湖石的欣赏并不是简单地“欣赏石头”或欣赏景致,而是一场融合了哲学、宇宙观、个人情怀的深度审美体验。米芾所提出的“瘦、皱、漏、透”也并非信手拈来,而是一个由表及里、从形到神的完整审美体系:</h3></br><h3>瘦(瘦劲挺拔):这是对整体形态的把握。 “瘦”不是干瘪枯萎,而是清癯、挺拔、峻峭,追求一种孤傲、独立、不屈的风骨。它避免了臃肿笨拙,象征着士大夫阶层所推崇的清高气质和独立人格。就像一位清瘦的隐士或仙人,超然物外,不流于俗。</h3></br><h3>皱(起伏褶皱):这是对石头表面的审视。石头表面因湖水冲刷侵蚀而形成的自然、起伏、富有变化的纹理。这些褶皱仿佛是时间的刻刀留下的痕迹,记录了千年万年的风雨沧桑。它赋予了静态的石头一种动态的历史感和沧桑感,让人感受到自然的伟力和时间的永恒。</h3></br><h3>漏(孔窍相通):这是对石头结构的探索。石头上有许多“漏洞”,但这些洞并非孤立的,而是上下贯穿、左右逶迤、相互连通的。欣赏者会想象,雨水从中滴漏,烟气从中穿梭,这是一种气韵的流动和循环。“漏”让石头“活”了起来,打破了实体的沉闷,产生了虚实相生的效果。</h3></br><h3>透(通透空灵):这是审美的最高境界,也是“漏”的升华。它不仅要求有孔洞,更要求孔洞玲珑剔透、精巧空明,能够“透过”石头看到另一面的景象。“透”创造了空间的层次感和深度,使得一块有限的石头仿佛包含了无限的空间。它是对“实”的超越,达到了“空”与“虚”的哲学高度。</h3></br> <h3>就这样,士大夫从这块太湖石上获得深刻的精神共鸣。在这块石头上,士大夫可以与自然对话,感受造化的神奇、天工的伟力,体悟到一种“虽由天开,宛如人作”的极致和谐;可以从小小石头上看到宏大的宇宙景象,石头的起伏如山峦,孔窍如洞天,通透处如云烟,即“壶中天地,芥子纳须弥”。</h3></br><h3>与此同时,这块石头也在被人格化——它的“瘦”象征着士人的清高骨气;“透”与“漏”象征着心胸通透、豁达开朗;“皱”象征着历经磨难而坚韧不拔;“透”和“漏”则完美诠释了中国哲学和艺术中核心的“虚实相生”观念,实体的石头是“有”,孔洞和空隙是“无”。正是这些“无”,才使得“有”有了生机和灵气。这就像老子说的“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欣赏太湖石,就是在直观地体悟“空”的价值和“虚”的妙用,这是一种深刻的哲学思考,在细细摩挲、静静凝视的过程中,人的心会沉静下来,纷扰的世俗被隔绝在外,精神完全沉浸于石头所构建的静谧、悠远、空灵的世界中。这是一种审美的静观,也是一种心灵的疗愈和栖息,达到了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超然状态。</h3></br><h3>今一旦得是数山,坐四方之胜,岂不幸欤。吾将寓形其间,而与之俯仰上下。不知我之在丘壑,丘壑之在我也。</h3></br><h3>——宋·李弥逊《同天隐少章游嵩少怀元明》</h3></br> <p class="ql-block">太湖石厅堂摆件:一线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天,当我们漫步于江南的园林中,凝视一方静默的太湖石时,看到的已不仅是奇崛的形态与孔窍。它是一具凝固了千年时光的躯体——这块石头上,叠印着自然的造化、文人的笔墨、历史的重量,以及一代代观者投射其中的精神世界。在一方坚硬的静默中,每一个驻足的人,都能从中窥见天地之久远,照见自身之须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