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月诗词选读（五）

故乡的云

41、《岁暮》

南朝宋·谢灵运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白话译文】

我怀着深重的忧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内心备受煎熬，长夜漫漫无尽头，天明迟迟盼不来，不堪忍受啊。

明月照在积雪上，北风猛烈而且凄厉。

没有永久的事物，都会随时间的消逝而亡。一年将要过去了，自己的生命也正受到无情的催逼。

【创作背景】

据“年逝觉已催”这一句话推测，这首诗应当作于诗人晚年。诗人当时被贬为永嘉太守，接触了山阴道上的千岩竞秀和万壑争流的山水，有感而发，于是写下了这首诗。

【赏析】

《岁暮》是谢灵运山水诗中的哲理结晶，在不眠长夜中凝望自然景象，迸发出对时间流逝的生命惊觉。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

开篇直抒胸臆：“殷忧”如巨石压心，“不能寐”写生理煎熬，“夜难颓”怨时间凝滞。“苦”字既是动词也是形容词，主客交融中展现诗人与长夜的痛苦对峙。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千古写景名句：月光与雪光相互反射，营造出透明而寒冷的宇宙空间。“朔风劲且哀”：风力之猛与风声之悲刚柔相济，自然现象被赋予完整的情感人格。

“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从景象观照跃入哲学思考：“运往”指天道运行永不停歇，“无淹物”道出万物皆流的本质。“觉已催”三字惊心动魄：在时间流逝的普遍规律中，突然惊醒自身已被催逼至生命边缘。

艺术突破：

1. 感官革新：将视觉（明月积雪）、触觉（朔风劲寒）、听觉（风鸣如哀）熔铸为整体性自然体验。

2. 时空架构：从“夜难颓”的心理时间到“运往”的宇宙时间，构建双重时间维度。

3. 玄言诗境：在山水描写后植入哲学感悟，开创“景—情—理”的经典结构。

谢灵运诗歌的历史坐标：

· 较之曹植“明月照高楼”的纯粹抒情，此诗实现情景理的三位一体。

· 与陶渊明“白日沦西河”的恬淡相比，谢诗充满存在的焦虑与紧迫。

· “明月照积雪”的视觉纯净度，为后世王维、韦应物的山水诗开辟道路。

当谢灵运在岁暮之夜写下“运往无淹物”时，他不仅完成了个体的生命顿悟，更标志着中国诗歌真正迎来了对时间的哲学自觉。那轮照耀积雪的明月，从此成为悬在每位诗人头顶的永恒时钟——在它的清辉下，所有生命都能照见自己与时间赛跑的身影。

42、《望洞庭》

唐·刘禹锡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白话译文】

洞庭湖上月光和水色交相融和，湖面风平浪静如同未磨的铜镜。

远远眺望洞庭湖山水苍翠如墨，好似洁白银盘里托着一枚青螺。

【创作背景】

《望洞庭》是唐穆宗长庆四年（824）秋刘禹锡赴和州刺史任、经洞庭湖时所作。刘禹锡在《历阳书事七十韵》序中称：“长庆四年八月，予自夔州刺史转历阳（和州），浮岷江，观洞庭，历夏口，涉浔阳而东。”刘禹锡贬逐南荒，二十年间去来洞庭，据文献可考的约有六次。其中只有转任和州这一次，是在秋天。而此诗则是这次行脚的生动记录。

【赏析】

《望洞庭》是刘禹锡笔下的一幅秋夜水墨，以精妙的视觉隐喻将浩瀚洞庭凝练为案头清供，在宏阔与精微的辩证间展现造化的神奇。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两相和”写光色交融的至高境界：月华倾泻与湖波反射达成完美共振。“镜未磨”三重意蕴：写月光朦胧如古铜镜面，状水波微漾如未经打磨，更含天地初开的混沌美。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视角骤然升华：从平面湖光跃至俯视全景，“山水翠”将千里江山收束为一块碧玉。双喻惊绝：“白银盘”状月下湖面之皎洁平坦，“青螺”绘君山倒影之玲珑青翠，微观意象承载宏观山水。

艺术革命：

1. 空间革命：通过“遥望”实现视觉超越，将地理景观转化为审美客体。

2. 质感通感：银盘的金属光泽与青螺的玉质温润，在视觉中激活触觉想象。

3. 色彩炼金：银白与青翠的冷色调搭配，成就中国诗歌中最经典的色彩组合之一。

盛唐山水诗的巅峰手笔：

· 较之王维“江流天地外”的苍茫，此诗更重形质把握。

· 与李白“云间连下榻”的夸张相比，刘禹锡以实证虚，开创山水诗的新写实主义。

· “青螺”意象影响深远，宋代黄庭坚“银山堆里看青山”即承此脉。

当刘禹锡在洞庭月夜完成“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意象创造时，他不仅为洞庭湖找到了永恒的造型，更启示后人：真正的诗心能将万里江山收纳于方寸之间。这首小诗如同一个永不枯竭的美学泉眼，至今仍在滋润着我们对自然与艺术关系的理解。

43、《夏日南亭怀辛大》

唐·孟浩然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白话译文】

夕阳的余晖匆匆向西落，池塘边的明月渐渐东上。

披散开头发来迎接晚凉，开窗高卧多么闲适敞朗。

微风掠过荷花送来清香，露珠暗滴竹叶发出清响。

本想取出鸣琴弹奏一曲，却遗憾没有知音来欣赏。

想到此怀念起我的老友，夜半梦中还苦苦把他想。

【创作背景】

南亭，似应在涧南园，位于孟浩然家乡襄阳郊外的岘山附近。辛大疑即辛谔，为作者同乡友人，常于夏日来南亭纳凉，与孟浩然约为琴酒之会。

【赏析】

《夏日南亭怀辛大》是孟浩然山水田园诗中的清雅之作，以夏夜闲适生活为背景，在景物与心境的完美交融中，自然流淌出对知音的深切怀念。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起笔捕捉昼夜交替的微妙瞬间：“忽”写日落之迅疾，“渐”状月升之从容，动词精妙展现时空流转。“山光”与“池月”对举，构建起东西对应的空间格局，自然过渡到夏夜场景。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以“散发”、“卧闲敞”两个动作，活画出隐士的洒脱形象，身心全然交付自然。“乘夕凉”的“乘”字，将无形凉风化为可驾御的实体，尽显与自然契合的愉悦。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嗅觉与听觉的双重盛宴：风送荷香是弥漫性的温柔，露滴竹叶是聚焦式的清越。“送”字赋予风以人情，“滴”字使露珠具重量感，微观自然现象中见天地生机。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由景入情的关键转折：抚琴的雅兴因知音缺席而骤止，“恨”字分量千钧。此句为全诗诗眼，前文的闲适皆为此刻的怅惘作铺垫。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感此”二字收束前文所有感受，将怀人之情推至巅峰。“中宵梦想”打破时空限制，在精神世界完成与友人的相聚。

艺术特征：

1. 感官叙事：视觉（山光池月）、触觉（夕凉）、嗅觉（荷香）、听觉（竹露）的逐层展开，构建立体夏夜体验。

2. 情感曲线：从闲适（散发卧敞）到愉悦（荷风竹露），再到怅惘（恨无知音），终至怀念（中宵梦想），自然流转。

3. 时空结构：从日落月升的物理时间，到中宵梦想的心理时间，完成现实到超现实的过渡。

孟浩然诗风的典型体现：

· 较之《过故人庄》的质朴温馨，此诗更显清幽雅致。

· 与王维“明月松间照”的禅意相比，孟诗始终带着人间的温情牵挂。

· “荷风送香气”开创性通感写法，对后世周邦彦“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等均有影响。

当孟浩然在夏夜南亭感受着“竹露滴清响”时，他不仅记录了一个隐士的日常生活，更定义了后世文人心中最理想的消夏方式——那种与自然肌肤相亲的闲适，那份对知音魂牵梦萦的深情，让这首五古成为了中国诗歌史上最清雅的夏夜记忆。

44、《江楼夕望招客》

唐·白居易

海天东望夕茫茫，山势川形阔复长。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能就江楼消暑否？比君茅舍较清凉。

【白话译文】

晚上在江楼上向东望去，海天相连，一片茫茫；山川形势，又阔又长。

城的四周亮起了万家灯火，一道银河映入水的中央。

晴天时，风吹古树，瑟瑟作响，好像是在下雨一般；夏夜里，月光撒满了平地，就跟秋霜一样。

能不能到江楼来消消暑气？比起您的茅屋，的确要更加清凉。

【创作背景】

《江楼夕望招客》写于于公元823年（唐穆宗长庆三年）夏天。当时，诗人在任杭州刺史，在一次招朋友夜晚饮酒时，诗人从楼上看到了杭州城外的景色，便产生了灵感，写下了这篇即兴之作。

【赏析】

《江楼夕望招客》是白居易晚年诗风成熟期的写景佳作，以阔大的时空构图和精妙的自然摹写，展现江楼夏夜的清凉境界，在写实笔触中透出招友共游的闲适情怀。

“海天东望夕茫茫，山势川形阔复长。”

起笔“海天东望”展现浩渺视角，以“茫茫”定调暮色苍茫的总体氛围。“阔复长”以简驭繁，山峦延展与江流绵长的空间感顿现，气象宏阔。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人间灯火与天上星河上下辉映：“万家”写城市繁华，“四畔”状环水格局。“星河一道”巧用倒影意象，将银河从夜空移植江心，现实与幻境完美交融。

“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联觉妙笔：风吹古木声似雨落，月照平沙色如霜凝，听觉与视觉通感达成艺术错觉。“晴天雨”、“夏夜霜”的矛盾修辞，在违反常理中创造诗的真实，酷暑中透出清凉意蕴。

“能就江楼消暑否？比君茅舍较清凉。”

以亲切口语发出邀约，戏谑比较中见朋友情深。“较清凉”既写实景温度，更隐喻远离尘嚣的心境清凉。

艺术造诣：

1. 空间经营：从宏观（海天山川）到中观（万家灯火）再到微观（古木平沙），形成金字塔式视觉结构。

2. 热感转化：通过“晴天雨”、“夏夜霜”的意象组合，将视觉听觉转化为肌肤凉感。

3. 雅俗平衡：前六句的工丽写景与尾联的浅白邀约，体现白居易“老妪能解”而不失诗味的创作理念。

白氏写景诗的代表作：

· 较之《暮江吟》的精致小品，此诗更显格局恢宏。

· 与《钱塘湖春行》的明媚相比，此诗专注夏夜景物的清凉质感。

· “风吹古木晴天雨”之句，可与王维“万壑树参天”媲美，而更重听觉通感。

当白居易在江楼上写下“月照平沙夏夜霜”时，他不仅创造了一个消暑的诗意空间，更展现了艺术家转化感官体验的魔力——那些被晚风吹拂的古木声，那些被月光照亮的沙滩色，都成了自然馈赠的清凉剂。这首招客诗如同一封穿越千年的请柬，至今仍在邀请每一个酷暑中的心灵，登上那座用诗歌建造的清凉江楼。

45、《春江花月夜》

唐·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白话译文】

春天的江潮水势浩荡，与大海连成一片，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好像与潮水一起涌出来。

月光照耀着春江，随着波浪闪耀千万里，所有地方的春江都有明亮的月光。

江水曲曲折折地绕着花草丛生的原野流淌，月光照射着开遍鲜花的树林好像细密的雪珠在闪烁。

月色如霜，所以霜飞无从觉察；洲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合在一起，看不分明。

江水、天空成一色，没有一点微小灰尘，明亮的天空中只有一轮孤月高悬空中。

江边上什么人最初看见月亮，江上的月亮哪一年最初照耀着人？

人生一代代地无穷无尽，只有江上的月亮一年年地总是相像。

不知江上的月亮等待着什么人，只见长江不断地一直运输着流水。

游子像一片白云缓缓地离去，只剩下思妇站在离别的青枫浦不胜忧愁。

哪家的游子今晚坐着小船在漂流？什么地方有人在明月照耀的楼上相思？

可怜楼上不停移动的月光，应该照耀着离人的梳妆台。

月光照进思妇的门帘，卷不走；照在她的捣衣砧上，拂不掉。

这时互相望着月亮可是互相听不到声音，我希望随着月光流去照耀着您。

鸿雁不停地飞翔，而不能飞出无边的月光；月照江面，鱼龙在水中跳跃，激起阵阵波纹。

昨天夜里梦见花落闲潭，可惜的是春天过了一半自己还不能回家。

江水带着春光将要流尽，水潭上的月亮又要西落。

斜月慢慢下沉，藏在海雾里，碣石与潇湘的离人距离无限遥远。

不知有几人能趁着月光回家，唯有那西落的月亮摇荡着离情，洒满了江边的树林。

【创作背景】

《春江花月夜》为乐府吴声歌曲名，相传为南朝陈后主所作，原词已不传，《旧唐书·音乐志二》云：“《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堂堂》，并陈后主作。叔宝常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太乐令何胥又善于文咏，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此曲。”后来隋炀帝又曾作过此曲。《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收《春江花月夜》七篇，其中有隋炀帝的两篇。张若虚这首为拟题作诗，与原先的曲调已不同。

【赏析】

《春江花月夜》是张若虚孤篇横绝的宇宙之诗，以月光为经纬，编织起时空、生命与情感的永恒交响。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江海连平的浩渺空间，为全诗奠定宇宙性尺度。“共潮生”赋予明月磅礴的生命力，仿佛与潮水同源共生，开创咏月新境。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反问句将个体体验升华为普世真理，月光成为连接众生的纽带。“滟滟”光波如液态宝石流淌，千万里”瞬间拓展至无限时空。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笔触从宏阔收至婉约：江水缠绵绕过花野，月光将花林染成雪珠仙境。“似霰”比喻精微，写出月光在花瓣上的凝结感。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月光浓密如流霜却无寒冽，白沙湮没在银辉中，视觉与触觉通感达到化境。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净化至纯粹境界：水天在月光中熔合为琉璃世界，“孤月轮”如宇宙独醒的瞳孔。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两大天问破空而来，从空间诗意跃入时间哲学，开启对人类存在的终极叩问。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以“代代无穷”对应“年年相似”，在变与不变的辩证中寻找永恒。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明月被赋予守候者人格，长江流水成为时间的具体象征。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视角骤转：白云牵引出游子意象，“青枫浦”定格经典送别场景。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双设问将宇宙之思落回人间情愫，扁舟游子与楼阁思妇构成时空对位。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月光在闺阁中徘徊不去，“应照”的推测语气透出千里共婵娟的温柔想象。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拟人化月光如缠绵的思念，物质阻隔徒劳无功，情思已渗入生活每个缝隙。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突破物理限制的浪漫痴想，月光成为超越时空的思念载体。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鸿雁难传书、鱼龙空纹波的意象，写尽通信不可能的永恒困境。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梦境与现实的叠印：落花隐喻青春流逝，春半加深时光焦虑。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双流速描写：江水带走的不仅是春天更是生命，落月西斜强化时间流逝感。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月落时分的迷茫对应地理距离的阻隔，“无限路”写尽归途渺茫。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结句“摇情”二字如古琴余韵：落月将情思摇碎洒满江树，情与景最终完全融合。

宇宙诗学的三重结构：

1. 自然之月：前八句铺陈月光下的纯净世界，完成宇宙背景布置。

2. 哲学之月：中间八句通过天问实现从景到思的飞跃，建立诗性哲学维度。

3. 人情之月：后二十句将宇宙意识注入人间情爱，使相思获得永恒意义。

艺术成就：

· 意象系统：以月光统摄春、江、花、夜四大意象，形成有机生命体。

· 时空操作：在江月永恒与人生短暂的对照中，构建多维时空叙事。

· 情感升华：将男女相思提升为人类普遍的存在孤独与相互眷恋。

当那轮明月在张若虚笔下第一次“共潮生”时，中国诗歌迎来了宇宙意识的真正觉醒。这首长诗如同一个精密的情感宇宙模型——其中流淌的不仅是长江之水，更是人类共同的生命时间；照耀的不仅是春江花夜，更是永恒笼罩着人间悲欢的时空之光。

46、《使东川·西县驿》

唐·元稹

去时楼上清明夜，月照楼前撩乱花。

今日成阴复成子，可怜春尽未还家。

【白话译文】

离去时是在楼上，一个明亮的清明夜晚，月光照亮楼前的花朵。

如今，天色渐暗，春天已经结束了，我却还没有回家。

【创作背景】

此诗作于元和四年（809年）春，时元稹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剑州东川（今四川东部）。这是诗人仕途生涯中重要的监察之旅，期间他弹奏不法官吏，展现刚直品格，但同时也埋下了日后遭贬的隐患。

【赏析】

《使东川·西县驿》是元稹羁旅诗中一首精巧的时空悲歌，通过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物候对比，凝聚了深沉的人生怅惘。

“去时楼上清明夜，月照楼前撩乱花。”

起笔追忆“去时”场景：清明夜色澄澈，月光倾泻花丛，“撩乱”二字既状花影参差，更透出离人心绪纷杂。清明时节的设定暗含双重意蕴：既是节气清新，又暗合“清明”一词本身携带的哀思传统。

“今日成阴复成子，可怜春尽未还家。”

陡转“今日”景象：花谢叶茂、结子满枝，植物生命周期的演进成为时间流逝的可见刻度。“成阴复成子”的连锁变化，以物候加速度对照人事的凝滞，强化迟归的憾恨。“春尽”双关：既指自然季节终结，更喻人生春光的虚掷。

艺术匠心：

1. 时空折叠：通过“去时”与“今日”的并置，将两年光阴压缩在同一空间（楼前），产生强烈的时光流速感。

2. 物我对照：花开花落的自然循环与游子不归的人事阻隔，在生物节律与生命历程的错位中见悲情。

3. 数字暗码：清明（四月）与春尽（五月）的时间跨度，实际暗示经年漂泊，小时间窗蕴含大时间场。

元稹律诗的精炼典范：

· 较之《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浓烈，此诗以淡笔写深情。

· 与白居易《望驿台》“靖安宅里当窗柳”的对应唱和相比，此诗更重时间维度的开掘。

· “成阴复成子”的连锁意象，开创了以植物生命周期丈量离愁的新范式。

当元稹在驿楼前看到花实累累的树木时，他捕捉到了中国诗歌中最动人的时间意象之一——那棵从清明夜月的花影缭乱到春尽时节的绿荫沉沉的树，不仅是自然物候的见证，更成为了所有羁旅者心中的计时器。这首小诗如同一个精心设计的时间胶囊，在二十八字的方寸之间，装下了人类面对时光流逝时永恒的怅惘。

47、《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

唐·韦庄

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珠翠胜吴娃。

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

绣户夜攒红烛市，舞衣晴曳碧天霞。

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

【白话译文】

满耳是美妙的音乐满眼是美妙的花，满楼盛妆的少女胜过那美丽的吴娃。

这才晓得那无限美好的天上神仙窟，也不过像这无比豪华的人间富贵家。

绣幕里夜间闪烁着的红烛就像闹市，白天里施着的舞裙活像天空的彩霞。

担心是宴会罢了美女也随之而星散，管它扬子江那头一轮皓月是否西斜。

【创作背景】

这首诗约作于唐僖宗中和年间（881-885），是诗人润州镇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周宝举行的盛大宴会时创作的一首诗。

【赏析】

《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是韦庄笔下的一曲盛世华宴与清醒忧思的交响，在极尽铺陈的富贵气象中，透出对繁华易逝的深刻洞察。

“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珠翠胜吴娃。”

起笔三“满”连用，从听觉（笙歌）、视觉（花景）到整体感知（珠翠），立体渲染夜宴的奢靡氛围。“胜吴娃”以江南美女为参照，突显宴中女子的珠光宝气，暗含对过度消费的隐忧。

“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

诗意转折：将仙境拉回人间，表面写富贵极致，实含“如此繁华能几时”的潜台词。对比手法消解神话崇高性，暗示人间的奢靡已超越想象极限。

“绣户夜攒红烛市，舞衣晴曳碧天霞。”

工笔重彩：门户内红烛如市，舞衣飘曳似霞，内外空间皆被绚烂色彩填满。“夜攒”“晴曳”时空交错，烛火市井与碧天云霞形成超现实并置，狂欢感臻于极致。

“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

情感陡转：“却愁”二字如冷水泼面，瞬间刺破浮华泡沫。结句以江月半斜的清冷画面收束，声色盛宴终将归于空寂，自然永恒与人世短暂形成诗眼。

艺术特征：

1. 感官轰炸：笙歌、珠翠、红烛、彩衣的密集意象，构建令人眩晕的盛宴图景。

2. 时空预言：从夜宴当下的“满楼珠翠”到想象的“宴罢青娥散”，完成盛极而衰的叙事闭环。

3. 色彩象征：红色（烛市）与金色（珠翠）的暖色调，最终被月色（半斜）的冷清取代。

韦庄诗史笔法的体现：

· 较之《金陵图》“江南霏霏江草齐”的历史沧桑，此诗更重当下繁华的即时解构。

· 与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直讽相比，韦庄以“愁”代讽，更显苍凉。

· “月半斜”意象与刘禹锡“淮水东边旧时月”隔空对话，共构金陵月的历史记忆。

当韦庄在笙歌鼎沸中瞥见扬子江头的斜月时，他不仅记录了一场晚唐夜宴，更完成了对所有盛世繁华的诗意审判——那轮永远冷静半悬的江月，如同历史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人间欢宴如何从“满楼珠翠”走向“青娥散尽”。这首宴饮诗因而超越了社交场合的应景之作，成为镌刻在金陵夜空下的永恒警句。

48、《怀江南友人》

唐·刘沧

久绝音书隔塞尘，路歧谁与子相亲。

愁中独坐秦城夜，别后几经吴苑春。

湘岸风来吹绿绮，海门潮上没青苹。

空劳两地望明月，多感断蓬千里身。

【白话译文】

早已断绝书信往来，阻隔在边塞的风尘中；在这人生歧路，还有谁能与你相亲相伴？

愁绪里独坐秦地城池的长夜，自别后江南的吴苑已几度春光变换。

想象湘江畔的风吹拂着你的绿绮琴，海门涨潮时浪涛淹没了江边青苹。

徒然劳累你我两地共望明月，最感慨这如断蓬漂泊的千里孤身。

【创作背景】

刘沧（约867年在世），字蕴灵，汶阳人，唐懿宗咸通年间进士，大中八年（854年）与李频同榜登第，历任华原尉、龙门令。《唐才子传》记载其“屡试不第，得第时已白发”，长期科举失意的人生经历使其诗作多含羁旅愁思。

此诗应作于刘沧中年漂泊北方时期（可能为宣宗大中年间）。诗人此时困居“秦城”（长安或西北边城），而所思友人远在江南（吴苑、湘岸、海门皆指江南地域）。

【赏析】

《怀江南友人》是刘沧笔下的一阕南北相思的苍凉咏叹，在时空交错中抒写战乱年代友情的珍贵与脆弱。

“久绝音书隔塞尘，路歧谁与子相亲。”

起笔“久绝音书”四字沉重如铁，既写通信断绝的现实，更暗含烽烟阻隔的时代背景。“路歧”双关地理岔路与人生歧途，“谁与相亲”的诘问透出乱世中相濡以沫的渴望。

“愁中独坐秦城夜，别后几经吴苑春。”

时空对仗精严：诗人独坐北方秦城愁夜，遥想江南吴苑已历数春。“几经”二字举重若轻，将漫长别离压缩为春秋迭代的计数，平添沧桑。

“湘岸风来吹绿绮，海门潮上没青苹。”

意象大开大合：湘江清风拂动琴弦（绿绮），海门潮涌淹没萍踪，南北风光在想象中对接。“吹绿绮”暗用司马相如典故，寄寓知音之思；“没青苹”则隐喻友踪渺茫。

“空劳两地望明月，多感断蓬千里身。”

收束于永恒明月与飘蓬身世的对照：“两地望月”写同心而不同境的无奈。“断蓬千里”的自喻，将个人命运嵌入战乱时代的流民图景，情感厚度陡增。

艺术造境：

1. 对仗张力：秦城夜/吴苑春（时间），湘岸风/海门潮（空间），构建十字型抒情架构。

2. 意象对位：绿绮（高雅文化）与青苹（卑微浮萍），暗示精神追求与现实处境的矛盾。

3. 数字修辞：“两地”“千里”的空间计量，与“几经”的时间计量，共同量化相思强度。

晚唐怀友诗的典型气质：

· 较之盛唐王勃“海内存知己”的乐观，此诗浸染晚唐的苍凉雾霭。

· 与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缠绵相比，刘沧更重历史背景的投射。

· “断蓬千里”的意象，上承杜甫“飘蓬逾三年”，下启宋词“萍踪浪迹”。

当刘沧在秦城夜坐中写下“空劳两地望明月”时，他不仅道出了乱世友情的珍贵与无奈，更将个人的思念升华为一代人的漂泊写照。这首怀友诗如同晚唐夜空中的一道月虹，连接着被战火阻隔的千万颗心灵，让那些散落在千里之外的“断蓬”，在诗歌中获得片刻的精神相聚。

49、《八月十五日夜玩月》

唐·刘沧

中秋朗月静天河，乌鹊南飞客恨多。

寒色满窗明枕簟，清光凝露拂烟萝。

桂枝斜汉流灵魄，蘋叶微风动细波。

此夜空亭闻木落，蒹葭霜碛雁初过。

【白话译文】

中秋夜的明月照亮了静谧的天河，乌鹊向南飞去，作客他乡的愁绪分外浓烈。

清寒的月色洒满窗棂，照亮了枕席竹簟，澄澈的月光凝着夜露，轻拂过蔓生的藤萝。

月宫中桂影斜映银河流淌着皎洁月魄，微风拂过水边蘋叶漾起粼粼细波。

独坐空亭听见落叶萧萧飘坠，覆霜的滩涂上蒹葭摇曳，雁阵正初次掠过夜空。

【创作背景】

该诗创作于诗人客居时期，时值中秋佳节，作者触景生情，借月夜景物抒写人生漂泊之憾。诗中“乌鹊南飞”化用曹操《短歌行》典故，暗喻客居处境，与“客恨多”形成情感呼应。

【赏析】

《八月十五日夜玩月》是刘沧笔下的一幅中秋月夜羁旅图，在澄澈如水的月光中浸润着天涯孤客的深沉愁绪。

“中秋朗月静天河，乌鹊南飞客恨多。”

起笔点明时空特质：“朗月静天河”写宇宙级的澄澈静谧，却以“乌鹊南飞”暗用曹操《短歌行》典故，自然过渡到客愁。“客恨多”三字如石投静水，打破前句的宁静，确立全诗情感基调。

“寒色满窗明枕簟，清光凝露拂烟萝。”

月光具象化为可触的“寒色”，侵入室内照亮枕席，外景与内情无缝交融。“清光凝露”写月光如露水般凝结在藤萝上，光与水的质感界限在诗笔中消弭。

“桂枝斜汉流灵魄，蘋叶微风动细波。”

天上人间对仗：月宫桂影映银河似流淌精魄，地上蘋叶拂微风如漾起心波。“流灵魄”赋予月光神秘的生命感，“动细波”以微小涟漪对应浩瀚天象。

“此夜空亭闻木落，蒹葭霜碛雁初过。”

收束于多重秋声：空亭木叶飘零声，蒹葭霜碛雁鸣声，在听觉层面强化孤寂。“雁初过”与首句“乌鹊南飞”呼应，完成从视觉到听觉的抒情循环。

艺术特征：

1. 通感矩阵：月光有寒色（触觉）、清光可凝露（视觉转触觉）、木落可闻（视觉转听觉），构建立体感知网络。

2. 空间层级：天河（宇宙）→ 窗簟（人居）→ 烟萝（庭院）→ 空亭（荒野），形成由近及远的空间序列。

3. 时间暗示：从月出“朗月”到夜深“凝露”，再到“雁初过”的黎明将至，暗含彻夜无眠。

晚唐中秋诗的独特气质：

· 较之李白“举杯邀明月”的浪漫，此诗更显孤寂清冷。

· 与杜甫“满月飞明镜”的家国忧思相比，刘沧专注个体羁旅体验。

· “清光凝露”的意象创新，在张若虚“空里流霜不觉飞”基础上更进一层。

当刘沧在空亭中聆听木叶与雁声时，他捕捉到了中秋明月最深刻的悖论——这轮最圆满的月亮，照见的永远是人类无法圆满的缺憾。这首玩月诗因而成为晚唐士人精神世界的精准折射：在那个逐渐倾颓的时代里，连最皎洁的月光，也浸透了天涯孤客的永恒寒色。

50、《宿题金山寺》

唐·刘沧

一点青山翠色危，云岩不掩与星期。

海门烟树潮归后，江面山楼月照时。

独鹤唳空秋露下，高僧入定夜猿知。

萧疏水木清钟梵，颢气寒光动石池。

【白话译文】

一座青翠的山峰巍然耸立，云绕岩壁也掩不住它与星辰的相约。

海门方向的烟树在潮水退去后渐渐清晰，江面山寺的楼阁正沐浴在月华之中。

孤鹤在秋露初降的夜空中清唳，高僧禅定入静，唯有夜猿感知这份空明。

疏朗的水木间传来清越的钟梵声，弥漫的天地之气与寒凉月影在石池中荡漾。

【创作背景】

此诗应作于刘沧晚年南下漫游期间，诗人夜宿金山寺，亲历“潮归月照”的江湖胜景，感受寺院夜间修行氛围，遂将禅院体验转化为诗性空间。

【赏析】

《宿题金山寺》是刘沧笔下的一卷江寺禅境图，以多重视角勾勒出金山寺夜宿时的超然意境，在动静相生中抵达物我两忘的化境。

“一点青山翠色危，云岩不掩与星期。”

起笔“一点”写远观视角，金山如翠玉浮江；“危”字既状山势陡峭，更添孤高气质。“云岩不掩”拟人化山岩，星月辉光穿透云层，天地与寺院达成灵性相通。

“海门烟树潮归后，江面山楼月照时。”

时空对仗精妙：东海烟树朦胧处潮水初退，金山楼阁巍然时月光甫照。“潮归”与“月照”形成自然韵律，暗合寺院晨钟暮鼓的生命节律。

“独鹤唳空秋露下，高僧入定夜猿知。”

动物与修行者互文：鹤唳破空如禅机乍现，猿声夜啼似考验定力。“秋露下”写时间流逝，“夜猿知”写修行境界，物性感知与宗教体验浑然一体。

“萧疏水木清钟梵，颢气寒光动石池。”

收束于永恒禅境：钟梵声在疏朗水木间清澈回荡，天地正气与月光在石池涟漪中交融。“动”字妙绝：寒光本静，因池水波动而显灵动，静极生动的禅理自然流露。

艺术造境：

1. 视角流转：从远观（一点青山）到近察（江面山楼），再从仰视（独鹤唳空）到俯看（石池寒光），构成环形观察轨迹。

2. 声色交融：鹤唳、钟梵（声）与翠色、寒光（色）交织，营造立体禅修空间。

3. 时间维度：从“潮归后”到“月照时”，再到“秋露下”的夜深，暗含宿寺的全过程。

晚唐山水诗的禅意升华：

· 较之贾岛“鸟宿池边树”的枯寂，此诗在清冷中蕴含生机。

· 与常建“山光悦鸟性”的明净相比，刘沧更重宗教体验的深度。

· “颢气寒光”的哲学意象，将自然景象提升到宇宙元气的高度。

当刘沧在金山寺夜宿捕捉到“颢气寒光动石池”的刹那，他不仅完成了一首山水诗，更用诗歌建造了一座永恒的精神道场——那波动在石池中的已不仅是月光，而是整个宇宙的呼吸与禅心共鸣的涟漪。这首宿寺诗因而成为晚唐诗歌中一座孤峭的精神灯塔，照耀着所有在尘世中寻求超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