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立冬时

芈婷

又是一年立冬时。

起先觉着的，是风。不知何时，那拂在脸上的风，变了质地。不再是秋日那种干爽的、带着草木清气的凉，而是变成一种沉甸甸的、带着些微湿意的寒。它贴着你的皮肤滑过去，不疾不徐的，却让人的脖颈不由自主地要往衣领里缩一缩。这风里，有了一种凛冽的、不容分说的宣告。于是抬头看天，天也确是高了，淡了，像一块洗得发白、浆得硬挺的蓝布，疏疏朗朗地挂着几缕云丝，那云也是懒懒的，没有形状的。太阳光呢，是有气无力的淡金色，薄薄地敷在屋脊与枯枝上，看着明亮，却寻不着一丝暖意。我这才恍然，又是一年立冬了。

这“又”字，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进了心湖，那圈圈漾开的涟漪，便都是旧日的影子了。

春天的影子，是系在江岸的柳丝上的。那时节，风是绵软软的，吹面不寒。江水长了起来，绿汪汪的，像是酿了一整个冬天的酒，醉醺醺地漾着波光。我总爱沿着那长长的江岸走，看那新生的、鹅黄的叶芽，怎样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看那鱼儿，怎样伶伶俐俐地剪开一带水光。心里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什么，于是便有了许多不成调的诗句，信手写在随身的朋友圈文字上。那些字句，如今翻出来看，还带着水草与花香，是人到中年遍尝生活的酸甜苦辣后、带着无相的欢愉。那时的光阴，走得是慢的，慢得像江心的波纹，悠悠地，一圈一圈地舒展荡漾。

夏天的脚步，便响在姑苏城里那些曲曲折折的园林里了。那是个绿得化不开的梦。你走进那高高的粉墙，便将一整个喧嚣的市井都关在了外头。里头是另一番天地。亭台水榭，假山回廊，一切都安排得那般妥帖，又那般奇巧。我在那些廊下徜徉，看日光透过密密的竹叶，在青砖地上筛下碎碎的、晃动的金斑；或是倚在池边的栏杆上，看那红色的锦鲤，在墨绿的睡莲叶下，倏忽来去，划开一池静静的时光。那藤萝的卷须，那假山石的皱褶，那漏窗里透出的另一重景致，都引着人去想，去写。于是便有了许多的文字，密密地记着那浓荫，那蝉鸣，那穿堂而过的、带着荷风的风。夏日的时光，是丰腴而酣畅的，像一出热闹的戏，锣鼓家伙密密地敲着，让你来不及细想，便已沉醉其中。

及至秋天，人便仿佛沉静下来了。在书院百草园。那里有间小小的院落。院里有一方老灶，几畦青菜，池边上还植着一棵瘦瘦的红枫。我总爱在清晨的袅袅炊烟里。看那阳光，怎样一寸一寸地，从东边的芭蕉树头，挪到西边的廊下。看那桂花树的叶子，是怎样先慢慢镶上一圈金边，然后，在某一个不经意的刹那，乘着一缕微风，悠悠地、打着旋儿地，落下来一片，两片，送来满室的秋香。那菜畦里的青菜，却长得正好，绿油油的，带着一股子茁壮的、朴素的生气。有时，我们会摘上几棵，就在院角的水池边洗净了，塞满了桂花木的炉子，简单地用油盐一炒，那香气，便混着饭香与草木的清气，一同氤氲在小小的院落里了。这便是最真切的烟火了，它不张扬，却温厚，熨帖着人的肺腑。在这里，时光仿佛又慢了下来，但却是一种走向沉静的、归宿般的慢。

春天是诗，夏天是文，秋天是烟火人间。它们都这般好，却也这般决绝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像那江上的柳絮，园中的风，院里的落叶，任你怎样呼唤，也是留不住的。我坐在这里，看着那光秃秃的枝桠，像铁的细瘦的臂膀，直指着苍空，心里头忽然便明白地涌起一阵悸动。我终于是知道了，知道了这时光的匆匆了。它何曾有过片刻的停歇呢？它从你的指缝里溜走，从你的凝望里滑走，从你的叹息里飘走，那样无情，又那样公正。

然而，明白了这无可挽留的流逝，心下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来。既然挽不住，那便不挽了吧。我们能做的，大约便是活好这每一个当下罢了。感恩这四时的轮转，感恩这万物的荣枯。春天来了，便去听那江水的欢歌；夏天来了，便去受那绿荫的庇护；秋天来了，便去尝那果蔬的肥甘；便是这冬天来了，也有它一份静穆的美，值得我们去聆听，去对话。

是的，聆听，对话，互动。用我这尚温热的灵魂，去唤醒那些沉默的、美好的灵魂——那江水的灵魂，那园林的灵魂，那落叶与菜畦的灵魂。而后，用我这有限的生命，去感知那无穷的、周行不殆的生命。人间的日子，固然免不了外头的世事纷扰，车马喧阗，但在我们自己的方寸之间，总该留着这么一片地方，用来与自己对话，用来观照内在的成长。这成长，不见得是开了什么花，结了什么果，或许只是像这立冬的小院，褪去了繁华，显露出岁月风华的样子，在日复一日中，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更清晰地感知自己的存在。

外面的桂花香，在经历了几场秋雨后，似乎淡了些。我悄悄剪了几株，放进了书桌里。

书院虽小，幸有良师益友、书香茶暖。我在此间读书、撰文、会友。偶得一些心得，同好之士，可凭下方信物（二维码），移步至我的“诗里小院”，期待与您在方寸雅室间，共话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