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局长

齐文斗

午休时间，退休局长老马蜷缩在养老院单薄的被窝里，瘦削的身子裹得像片经霜打蔫的枯叶。浑浊的双眼没什么神采，却不住眨动，像是要在空荡的房间里，抓住些早已消散的过往。

隔壁床的老张鼾声正浓，时高时低，裹着老年人特有的厚重与浑浊，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的床头柜永远热闹，堆满儿女们带来的水果点心，透着实打实的烟火气。

老张有三儿一女，个个孝顺。每逢周末九点刚过，走廊里准能传来他们的欢声笑语。老张嘴上总嫌吵，眼角眉梢的笑意却藏不住，深深的皱纹里都盛着满足。

而老马的床头柜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玻璃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就凉透了，像他此刻的心境，没半分温度。

眼泪不知何时滑出眼眶，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浸湿了枕巾，带着一丝咸涩的凉。老马猛地把头埋进被窝，被子捂住了喉咙里微弱的抽噎，只剩肩头轻轻颤抖。

老张翻了个身，鼾声骤然停了。紧接着，他略带沙哑的嗓门响起，“来了也不说一声，这又带啥来了？”

“你小儿子，看你睡熟了没舍得叫，说等会儿再来。”老马慢慢撑起身，枯瘦的手在床边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抓住轮椅扶手，缓缓坐上去，朝着屋外挪去。

推开门，阳光猝不及防地涌进来，晃得他下意识眯起眼。院落里倒有几分安静，几只麻雀在地上蹦跳觅食，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啾鸣；养老院的花猫蜷在长椅上晒太阳，肚子圆滚滚的，听见动静只懒洋洋抬了抬眼皮，便又沉沉睡去。

“哎呀，阳光真好。”老马喃喃自语，把轮椅挪到靠墙的平地。暖融融的光线落在身上，带着久违的温度，让他紧绷了许久的肩膀，稍稍松弛了些。

今天是周末，走廊里果然比平日里热闹。远处传来亲属的交谈声，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和老人的笑声，那些鲜活的声响，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与他格格不入。

老马住进养老院已有两个多月。女儿女婿带着外甥来过一次，没站满十分钟，外甥就扯着女儿的衣角嚷嚷要去游乐园。女儿红着眼圈，嘴唇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塞给他一沓钱，转身匆匆离去，背影里满是难以言说的仓促。女婿跟在后面，低声安慰;“我们老了都要来这，有什么好哭的。”

儿子和媳妇，一次也没来过。

他打过一次电话给儿子，那头的声音冷冰冰的，没一丝温度：“送养老院了？知道了，有时间去看你。”

老马知道，儿子还在生他的气。

老张那天私下里还责怪他：“你真是老糊涂了，当初怎么能这么做呢？难怪孩子们对你有意见。”

老马当时没说话，只是默默低下头。他不是不后悔，只是事到如今，再多的悔意，也都晚了。

阳光渐渐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段被时光遗忘的往事。

老马看着手机屏，找到了儿子的对话框。想发条信息说说话，甚至想点开视频看看那张熟悉的脸，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反复犹豫了好几次，终究还是缩了回来。

曾经，老马也有个人人羡慕的家。儿女双全，妻子是护士长出身，做事麻利周到，家里大小琐事从不用他操心。他自己从局长位置上退下来，风光半生；儿子是受人尊敬的教师，女儿更是在上海的银行做到了高管。这样的家庭，本该是晚年幸福的模样。

变故是从妻子离世开始的。刚退休不久，相伴几十年的妻子查出癌症，没撑多久就走了，只留下一笔六十万的拆迁款——那是岳母留下的房子拆迁所得。女儿孝顺，主动说这钱全给弟弟，毕竟他要结婚用钱，可老马却摇了头，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钱迟早是孩子们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过几年再做安排。那时，儿子脸上就掠过一丝不快，只是他没放在心上。

老马没察觉儿子的心思，更没料到自己接下来的决定，会彻底寒了孩子们的心。妻子走后的第二年，他突然给女儿打电话，语气郑重：“这个周末你无论如何都要回来，我有重要决定要说。”

周末的同庆楼包间里，儿子女儿带着各自的家人如约而至，却在看到老马身边的人时，全都愣住了。那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眉眼间带着几分拘谨，却和老马显得格外亲昵。老马笑着介绍：“这是你们丁姨。”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菜迟迟不上，儿媳忍不住问：“爸，还有其他客人吗？”

老马却笑得坦然，拍了拍身边女人的肩膀，又像回应又像自语：“要不再打个电话问问到哪了？”停顿片刻，丁姨看了看手机，轻声说：“不等了，他不来了。”随后，老马语气自然得像说一件平常事：“不是客人，都是家里人，你们的弟弟。”

“弟弟”两个字像惊雷，炸得儿女们不知所措。他们这才知道，丁姨不仅是父亲要找的伴，还带着一个成年的儿子，这就是父亲口中的“重要决定”。

气氛一下凝固了。丁姨主动对女儿说：“你爸这衣服穿着神气吧？我把他从里到外重新包装了下，都是牌子的。真难想象，好歹曾经是个大局长，以前穿得像农民工。”

女儿顿时不高兴了：“没觉得，我妈那是勤俭持家，我爸在外从没觉得丢人！”

包间里又陷入尴尬。

“吃饭吃饭。”女婿站起身敬老马酒，勉强笑着打圆场，“爸，丁姨，这酒，祝你们身体健康！”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冷场。

老马拿出几张银行卡，语气郑重：“我把存款平分成五份，一视同仁。既然是一家人了，都该享受这份权益。你们的弟弟想买车，这笔钱迟早要分，不如趁今天这个喜庆日子分了。”

话音未落，儿子当场翻了脸，指着老马质问：“爸，我妈刚走多久？你就找了人，还带个外人来分家产？你眼里还有我们这些儿女吗？”儿媳在一旁，忍不住红了眼眶，默默抹起了眼泪。

女儿也红了眼，哽咽着劝他：“爸，你要是想找人作伴，我们不反对，可这分家产的事，是不是太草率了？”

老马觉得在丁姨面前丢了脸面，当场拍着桌子，语气强硬：“我有权支配自己的生活和财产，你们要是不接受，就别认我这个父亲！”

女儿急得声音发颤：“这是我外婆和妈妈留给我们的念想，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儿女们带着满心的失望和愤怒离开了。从那以后，家里的联系就断了。儿子再也没登过他的门，女儿也只是偶尔打电话，语气里满是疏离。后来，他执意带着丁姨和她的儿子住进了家里，可没过多久，丁姨就以家里不方便为由，卖掉了老马的房子，让他搬进了自己的住处。

直到这时，老马才幡然醒悟，自己当初的冲动和固执，早已寒透了儿女的心。可覆水难收，儿女们的心结早已种下，他想弥补，却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房子没了，身体也越发不好，丁姨每天忙于老年大学的活动，根本无暇照料他。无奈之下，他只能自己联系了养老院，独自一人搬了进来。

起风了，养老院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枝的沙沙声，格外萧瑟。老马推着轮椅往房间走，单薄的身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孤单。

回到房间，老张热情地招呼：“老马，我儿子带来的排骨汤还热着呢，快来喝点暖暖身子？”

老马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谢谢，吃不下”，便慢慢挪到自己的床上，重新钻进了被窝。

夜晚，他做了个梦。梦见了妻子，梦见了小时候围在他身边撒娇的孩子们，梦见了那个曾经满是烟火气、热热闹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