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叩天门

岩泉闲叙

春日的晨光初露时，我站在胜利坊前仰视这座南天巨嶂。青石坊门上"南衡如飞"四字被朝雾洇染得湿润，准备从此迈步青云。当六十年光阴压上脊梁的刹那，才知何为真正的登山。花甲之年登山与年少时大不相同，骨骼间响起的细微摩擦声提醒着我，这或许是对三山五岳的最后朝圣。看着来往的景区观光车，正将一位位游客送往云端，我却将登山杖重重戳向胜利坊前的青石板，总要有人替岁月去丈量梵音古道的每一级石阶。

古道起处的竹海沙沙作响，像是欢迎我这与山有缘的痴情客，被岁月反复摩挲的石阶，青苔漫漶的麻石路上，偶有拄杖老者与我错身，彼此眼中有心照不宣的敬意。年轻情侣蹦跳着超越时，听女孩娇嗔："这爷爷真倔"，我数着台阶苦笑，倔强是时光留给老人最后的勋章，踏下的每一步都算数。途中坐在石凳上休息，抬头见树枝上挂着的木牌，上面写着”少年当展凌云志，共攀五岳赏红日”。还真巧，这不就是自己想对五岳说的话吗？梵音湖水像块沉静的翡翠，倒映着半山寺飞檐上的铜铃，微风过时湖面便漾开层层梵唱。倚栏喘息时，瞥见水中倒影的白发竟与云气同色，汗水己浸透了内衣。

转过第七道山弯，花岗岩牌坊立在山涧。忠烈祠的松柏挺得比任何时刻都直，十万抗日英魂的名字镌刻在汉白玉碑林间。香炉里三柱线香明明灭灭，青烟在"民族忠烈千古"的匾额前久久徘徊。1943年衡阳保卫战的弹孔仍嵌在"烈骨同山"碑侧，看着第79师阵亡将士名录时，主殿飞檐垂挂的青铜风铃突然齐鸣，听说每逢阴雨便会自响。衡阳保卫战阻止了日军的西进，保卫了西南大后方，这场战役中，中国军队以少胜多，重创了日军，为后续的反攻创造了条件。衡阳保卫战不仅展示了中国军民的英勇抗争精神，也得到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和赞誉，成为全国唯一的抗战纪念城‌‌。

气喘吁吁来到了具有唐风建筑风格的邺侯书院，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李泌手植的银杏已高及飞檐。石案上的茶盏残留着昨夜的露水，恍惚看见青衫文士正在竹简上批注《养和篇》。千年书香渗入梁柱，连窗棂间游走的氤气都带着墨韵。这位助肃宗收复长安的邺侯，晚年竟在此将《反经》注成治国策论。藏书阁的樟木架上，明代《南岳志》残卷仍保持着被某位书生卷握的弧度。在他批注的"大隐隐于朝"的页脚搁了片捡来的银杏叶，或许四百年后会有另一双手在此停留。

当"云行雨施"石坊从绿菌中显现时，双腿已如灌铅。倚着石狮子喘息时，忽见云层裂开缝隙，阳光倾泻在祖师殿的琉璃顶上。这刹那的通透让我想起王船山在此悟道时写下的句子："天地所以资始资生者，本此实有。" 外套已被内衣湿了大半，山风裹着经幡猎猎作响，疲惫竟在顿悟中化作云烟。叩拜南天门，看着从观光车走下的人群，明白了道家为何称南天门为"小死大生"，破败肉身在此蜕皮，方有资格触碰祝融峰的天火。

海拔1300.2米的石碑旁，圣帝殿金顶正吞吐着香火。无人机冲破云层时，惊见七十二峰化作青龙在云海中游弋。虽不见朗朗乾坤，但雾里看山恰似水墨长卷徐徐展开。将"山到绝顶我为峰"的豪情咽下，只对着云深处的祝融殿深深一拜。传说大禹在此杀白马祭天治水，此刻的香客，多是在网红墙前摆拍的青年，唯白发老道在殿角默诵《祝融经》。将无人机镜头对准雾中忽隐忽现的会仙桥时，庆幸这混沌，不太通透的风景，如何盛得下千年传说？

今天又征服了一座山，心里很是舒爽，年青时许下的诺言，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攀登完三山五岳，现在距离实现诺言就差了一步了。暮色中回望衡山，七十二峰正被晚霞染成金册。今天完成的山河约定，何尝不是与岁月签订的和解书？南岳的云雾里藏着所有问题的答案，我们只需保持攀登的姿态。

下山时索道停运，竟要徒步返回南天门。半道上遇见气喘吁吁的僧袍青年，相视一笑中达成某种默契，六十年光阴换来的登山资格，或许比任何经文都更接近神明。衡山的云雾依然在翻涌，却已分不清是山在呼吸，还是我苍老肺叶的颤动。

来到山下的南岳里，夜色中的庙会民俗文化美食街区恍若坠入人间的星河。无人机升空时，打铁花正从黑陶炉中喷涌，1600℃的铁水在《潇湘水云》古琴声里绽成金莲。穿行在糖油粑粑与衡山脆肚的香气间，看杂技少女将火流星舞成时空隧道，这哪里是商业街，分明是祝融在人间的灶台，将五湖四海的悲欢熬煮成暖胃的羹汤。

第三天清晨来到众生的道场南岳大庙，站在大庙的琉璃红墙外静立良久，棂星门的蟠龙正咀嚼着第一缕紫气。宋徽宗手书"天下南岳"匾下，道士的太极剑与僧人的木鱼声在御碑亭相遇。正殿八根盘龙柱暗合周易八卦，香客们却不管这些：求学的往文殊殿塞状元笔，求子的在注生殿系红绸带。求平安的在圣帝前供三支长香，看青烟缠绕着藏传经幡直上藻井，这座儒释道共居的庙宇，才是中国人真正的精神祠堂。当钟磬声与祝祷词在九进院落里层层荡开，自己也渐渐明白，来南岳衡山，登山是为遇见神明，而拜庙是为寻回本心。

（照片拍摄于湖南省衡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