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细雨.江南

夜雨潇湘

江南的雨，是缝在岁月里的针脚，细细密密，将时光与记忆缀连成一片湿润的往事。中年以后，心竟日渐向往那片氤氲——那青石板上漾开的一圈圈水晕，仿佛年轮般层层荡开；那老屋檐角悬坠的晶莹珠帘，叮咚作响，像是时光在低语；还有那薄雾深处，黛瓦粉墙被雨雾洇染得只剩墨色轮廓的静默，像一幅未干透的水墨画，含蓄而悠远。仿佛唯有这连绵不绝的湿意，才能沁透日积月累的枯索，才能让那颗被生活磨得粗糙的心，重新变得柔软而敏感。

更念想的，是一场细雨中的烟花。

寻常烟花在夜空炸裂，是喧腾的宣告，是热烈的狂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灿烂。而江南的烟花不同，它需这斜织的雨幕作衬，需这氤氲的水汽为伴。当细密的雨丝悄然落下，如烟如雾，笼罩着整个水乡，便该有一束束微光，携着闷响，执着地、倔强地穿透那重重水帘，从巷陌深处、从河岸那头，缓缓升腾起来。它们绽开的姿态，必得是含蓄的，甚至是羞怯的，不像北地烟花那般恣意张扬，而是如一滴饱蘸色彩的墨，落在湿润的宣纸上，徐徐晕开，成了淡彩。那光影，被空濛的水气柔柔地裹住，收敛了锋芒，平添了几分温存，于是那绚烂便有了触手可及的温度，有了欲说还休的缠绵况味。你看那半空中，光与影痴痴缠绕，难舍难分，旋即，带着未尽的热望，化作温热的余烬，纷纷坠落，融入那冰凉的、无尽的雨线里，像一声满足而又怅然的轻叹，最终消逝在氤氲的、墨绿色的河面。这刹那芳华，这于清冷中迸发、又在清冷中寂灭的决绝之美，竟比长久的、一览无余的晴日，更令人心折神往。

只是，这意境，想得愈深，便愈觉终究是太寂寥了些。

试想，一个人久久立在空寂的廊下，看烟雨空濛，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一个醒着的人；听那烟火在远处低语，它的绚烂与哀愁，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手边茶盏里的烟霭在眼前袅袅升起，与雨雾混作一团，心头却始终缺了踏实的一角。再好的景致，若无人共语，那雨丝便不只似凉线，更似无形的丝线，缠绕周身，织成一个清冷的茧；那烟花也成了隔岸的风景，美则美矣，中间却横亘着无法渡过的水流。这才恍然，中年人所渴慕的江南，并非仅是那细雨烟花的绝美景致。我们魂牵梦萦的，是在这片迷蒙湿润的天地里，能遇一个脚步同频、呼吸相和的人。无需太多言语，只消静静地并肩立在廊下，看雨丝如何不知疲倦地将天地织成一片朦胧的、高级的灰青，看烟花如何倔强地在雨帘中完成它从生到灭的短促旅程，绽放，然后寂灭成转瞬即逝的星点微尘。他必懂得，你眼中对这刹那之美的无限珍重，也必懂得，你心头对一切易逝之物所生起的那一点无言轻叹。这份懂得，比任何喧哗的共鸣都更为深沉。

原来，江南最美的，从来不是那无边烟雨，不是那寂寥烟花，而是烟雨迷蒙中，那柄微微倾向你的、共撑的油纸伞下，同看一场盛大花事从生到灭的、沉默相契。当衣袖相触，当体温透过薄衫传来微微的暖意，廊檐滴落的雨声，此刻才不再显得冗长孤单，而是成了光阴深处最是安稳的注脚，嘀嗒，嘀嗒，诉说着此刻的永恒。

等一场恰如其分的雨，等一场为雨而生的烟花，更等一个真正懂得这烟雨江南、懂得这景致背后所有柔软与苍凉的人，从岁月深处，缓缓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