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苦楝树》（修订本）连载（第十一集）

万石堂（林杰）

第八十四章此树珍贵，请予保护

　 生产队对刘明的政审鉴定结果不错，体检也顺利通过，到红城县供销联社工作的手续办得相当顺利，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插青。

离去前刘明很不放心苦楝树，担心知青们不在了树会被人砍走，便做了一块木牌，钉上二根木桩，还请了农金贵帮忙写上“此树珍贵，请予保护”几个字，插在了树旁。农金贵的字写得十分漂亮，可称谓是农民的书法家，通过题字，他已了解了这棵树的来龙去脉，称赞这棵树生长在这里很有纪念意义，并说不会有人去损害它的，这才让刘明放心地离队。

离开生产队的那天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刘明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刚出门回头望了一眼知青点，那排低矮的土坯房是那样的熟悉，真象一列青春列车，真正到站了，他下车要离开了，门前的苦楝树静静伫立，像一位沉默的老友，目送他的远行。风从右江河谷吹来，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拂过他的脸颊，也吹散了心头最后一丝犹豫，他也望一望远处的仙人洞，好象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用目光为他送行。他知道，从今往后，再也不是靠工分吃饭的知青了，而是供销社的正式职工，粮本子上有了定量，工资虽不多，但终究是自己挣来的。这份踏实感，让他脚步轻快了许多。

新工作并不复杂，每日整理货架、登记账目、接待顾客，日子过得规律而安稳。平阳村供销社的售货店坐落在山脚公路边，一侧是蜿蜒的右江，另一侧是层层叠叠的竹林。清晨江面薄雾缭绕，偶有竹排顺流而下，撑排人哼着不知名的山歌，那情景竟真如电影《闪闪的红星》里一般，让刘明忍不住在心里哼起那句：“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他喜欢这里的宁静，也喜欢这份独属于江畔的悠然。闲时站在店门口，望着碧水青山，竟觉得比城里热闹的街市更让人心安。

他开始计划未来。每月工资三十二块五，扣除伙食和日用，还能攒下十来块。他盘算着，省吃俭用一年，或许真能买上一只梦寐以求的上海牌手表。那不仅是时间的计量，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个真正自食其力的城里人。他甚至已经在心里描摹过几次戴上手表的样子：袖口微微卷起，金属表带在阳光下一闪，干净利落，体面得很。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想起李家强。那个曾与他同住一排土坯房、一起爬上仙人洞、在苦楝树下喝过桂林米酒的兄弟。自从上次通信后，便再无音讯。刘明寄出的信如投石入水，杳无回音。他不愿多想，只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或许他正忙着开车跑运输，又或许，真的恋爱了，把老朋友忘了。可每当想起李家强曾说“等我能开车回来，一定带你兜风，回小队看看苦楝树”，刘明的心里就泛起一丝暖意，也夹着几分失落。

他仍抱有期待。春节快到了，红城的年味渐渐浓了起来。家家户户开始腌腊肉、晒香肠，供销社的年货也陆续上架。刘明想，李家强再忙，总该回来过年吧？他的父母兄弟都在这儿，他不可能不回来。若他真开着车回来，自己一定要坐上副驾驶，沿着右江一路驶回生产队，看看那棵写着“此树珍贵，请予保护”的苦楝树，是否还在风中挺立。

第八十五章远方的呼唤

　　想到好友李家强，刘明的心情就像这静静流淌的河水一样，渐渐安静了下来。没想到上班的第三天，刘明正在盘点帐本时，单位里刚认识不久的陈大姐叫了他。因为刘明刚参加工作，许多业务不熟悉，陈大姐便成了刘明的师傅，每天指导刘明工作。这位陈大姐走近刘明售货的柜台，对他神秘一笑，把一封信交给他，并说：“恭喜你哦。”然后笑着离去。刘明屏住呼吸，迫不急待地把信打开，原来是杨少娟的来信：

刘明：

你好，我正好放假回家，陈大姐是我的亲戚，与你同在一个单位。昨晚她来我家玩，说了你的情况，我连夜写了这封信让她给你带去。

已经分别几个月了，我一切都好，请你放心。离开洛圩村后，我想了很多很多，首先感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我帮助。从你眼里我能读懂你对我的那份纯真的爱。

其实我做插青时，钟伟科费了很多心思，给我写了很多封情书，有时收工回来就发现他从门缝里扔下他的信。他还在我面前大献殷勤，死皮赖脸地追求我，为我抄了许多名人的爱情诗，其中有一首《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但都被我婉言拒绝了。

我还想告诉你，钟伟科是个花心大萝卜，他去了红城汽车总站，现在正在学开汽车，想当一个令许多人都羡慕的司机。李军去了县糖厂。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见她，她告诉我说我队的覃娟和高平大队的梁益益都去了红城县饮食服务公司，她们俩过去与钟伟科的关系都不寻常，现在同在一个单位的她们为钟伟科争风吃醋，还互相对骂过，很失人的尊严。后来还是覃娟让了步，覃娟已与三队的小吴恋爱为这事还差点分手，只是李军为他们做了大量工作这风波才平息了下来。这样的人怎能值得我爱呢。

现在班中华和我同在一个学校，但我们学的专业不同。那天坐车去红城的路上，他向我谈了他今后的远大理想。每到星期天他都来约我看电影、逛公园，来时还不忘记戴上他那个新手表……但我都以学习忙为由没去赴约。尽管他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是个热爱学习、很有上进心的人，但我知道自己和他不是同一类性格的人。所学的专业不一样，也没有共同的爱好，我与他在一起没什么共同语言，绝没有我和你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

我现在还记得我们演唱过的《苦楝树之歌》，歌中唱道：“顶天立地心不移，冬寒夏炎精神抖……”歌词很令我感动，我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心不移的人。

因为我的心里只有你，喜欢你的善良、正直、勤劳、助人为乐的品质，还有我们都有一副好嗓子，有共同的兴趣爱好，这是难能可贵的。可惜的是，你在这次高考中落了榜。在插队时，你战胜过许多困难，难道学习上的困难能难得倒你吗？《苦楝树之歌》中有一句歌词是“你是一棵奋发的树”，我希望你和这棵奋发的苦楝树一样，不要气馁，重新拿起书本，温习功课，下次再考。我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你一定能成功的。我在大学的校园等着你，我还想与你再唱响《苦楝树之歌》呢……

读到这里，刘明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信紧紧地捂在了胸口，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想不到，正当他决定忘记杨少娟，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新工作中去的时候，突然收到她的信。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充满着信心和干劲……

扬少娟还在这封信中告诉刘明，她留着的那对辫子在护理方面花去太多时间了，虽然她没有过去那么大的学习压力，但大学里的学习生活仍十分紧张，为了省出更多时间来学习，入学不久便将那对留有十年之久的长辫剪掉，梳理起来就十分方便了。今后她洗头不再使用茶籽饼，离队时刘明拎过的茶籽饼也留在了家里。当年她是看了京剧《红灯记》后才决心留长辫的，就想长大了当李铁梅式的人物。中学时，她曾想将她的名字改为“杨铁梅”，但因为担心被同学们笑话而作罢。刘明有些可惜再也见不到她那对长辫了，但也觉得这种轻装上阵的做法对自己是一种启发。刘明越想越觉得杨少娟这封信来得及时，为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指明了方向，同时他下定决心不辜负杨少娟对自己的真切希望。

那封信像一束光，照进了刘明原本平静却略显灰暗的日子。他原以为，高考落榜后，自己只能在这小小的柜台后站一辈子，日复一日地清点货物、登记账目，把青春耗在算盘与发票之间。可杨少娟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像在敲打他沉睡的心。她说他是“奋发的树”，说她还在等他。这话比任何鼓励都来得沉重，也来得温暖。

他开始在下班后留在办公室多待一会儿，找来练习本，一页页翻看，一道道地做起练习。起初是生疏的，连最基础的公式都要反复查证，但他不再急躁。每当困倦袭来，他就想起信里那句“冬寒夏炎精神抖”，仿佛又回想两人在洛圩村集体户里，合唱《苦楝树之歌》的歌声。那歌声曾是青春的回响，如今成了前行的号角。

春节前，红城降了一场霜。刘明踩着铺着白霜的石板路回家，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写满笔记的练习册。他抬头望天，霜雪落在眉梢，竟不觉得冷。他知道，远方有一个人，在等他成长，而这份等待，不是束缚，是力量。

他终于明白，有些离别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陪伴的开始。就像那棵苦楝树，看似孤寂，却在风雨中扎得更深，向着光，默默生长。

第八十六章沉重的见面

　　春节放假期间，刘志东告诉刘明，今年一号糯米供应少，外婆包的板栗绿豆粽数量有限，但插队时关姆对他很好，便建议他明天带几个粽子给已调回红城工作的关姆拜年。这些粽子用一号糯米来包，粽心由板栗和绿豆以及肥肥的猪肉做成，趁热入口，甜润甘美，醇香清爽，百食不厌，回味无穷，但仅过年期间才能品尝到。

在关姆家，关姆热情接待了刘明。关姆品尝了刘明带来的那些粽子后，赞不绝口。在关姆家，刘明还见到了探亲归来的马文超。他还是原来的样子，留着像鲁迅那样的小胡须，但人比过去成熟稳重了许多。他穿着一套粗布制成的工作服，很有工人大哥的气派。刘明称他“文超哥”，他很高兴。

插友久别重逢，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寒喧一阵后，刘明想到与李家强、刘日铭已经中断了很久的联系，心里很是挂念他们，便说：“近来李家强还好吗，我们很久都没有联系了。”

马文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李家强在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夏天，岩滩突发大洪水，电站危在旦夕。他自告奋勇参加抗洪抢险，连日奋战在抗洪第一线。在众人的努力下，大坝的安全有了保障。但因连日大雨，他开着的抗洪物资的车子在坝堤上打滑，意外发生了车祸，他连人带车掉进了洪水里。”

“被救出来了吧？”刘明着急地问道。

“当他被人从驾驶座救出来后早已断了气。他以身殉职了……”马文超很是伤感地说完这些话。

“这不可能！”刘明一下子从坐着的凳子上站了起来，他以为马文超在开玩笑。

“这事是真的，来参加他追悼会的人挤满了整个会场，哭泣声不绝于耳。他父母也来了，受到了特殊的接待。他被追记了三等功，电站的领导还号召广大职工向他学习，学习他在电站危急之时不怕牺牲、挺身而出的革命精神，电站还贴了许多向李家强学习的标语：‘要化悲痛为力量，高效安全早日将电站建成’。”马文超说道。

“李家强是我的好兄长，在插队时他像照顾亲兄弟一样照顾我。”说完这话，刘明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怪不得，写了好几封信都没见回音，刘明还以为李家强在忙……

两人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大约十分钟后，刘明才问起马文超说：“刘日铭现在好吗？”

马文超答道：“不好。他爱上了一位当地姑娘，那姑娘很像少女时的龙彩梦，身段又很苗条，他想重温旧梦。那天他想请那姑娘吃餐体面的饭，可是囊中羞涩，于是李家强就大大方方地借给了他。但他借钱的事被那姑娘知道了，看不起他那寒酸相，拒绝了他，他很悲伤。那些日子他的心情十分不好。在李家强生前，刘日铭都爱找些好菜好酒与他共叙。刘日铭一有空就搭乘李家强的车去工地兜兜风，开心开心。电站热火朝天的劳动也唤起他久违的绘画创作的冲动。李家强的不幸，对他来说也是刺激。加上长期心情不好，他的抑郁症加重了，连续许多天晚上都烦躁得很。最严重的是有一天晚上，他整夜睡不着觉，头痛剧烈，烦躁至极。在这最难过的时候，刘日铭又想起他已故的父母和姐姐，对他更是刺激。”

“是怎么一回事？”刘明问道。

“刘日铭去插队后次年五月的一天，红城遭遇了一场百年罕见的龙卷风袭击。因缺钱，刘日铭家住的老宅年久失修、破烂不堪而被风刮倒了，除去插队的刘日铭外，家里其他几人同时遇难哎，都是贫穷惹的祸啊。”

“那后来呢？”刘明迫不及待地问道。

“刘日铭回家与父母和姐姐相聚几天后归队。当他回到小队时已经下午五时多，次日早上五点多才发生了这场风灾，所以他躲过了一劫。如果他迟一天返队的话，很可能他也跟着走了。刘日铭的情绪极度低落，对一切都绝望了。他想投江自杀，被同宿舍的人及时发现制止。他的病情仍反复发作，现在还在医院治疗。”

“啊，原来刘日铭也像门前的苦楝树一样，曾经命悬一线！怪不得他对这棵树的感情这样深厚！”刘明恍然大悟，“我不知道刘日铭遭到如此的不幸，但是有一天晚上，因恶劣的天气影响他很伤心。我和李家强曾听他说，如果那次他迟一天归队的话很可能也丢命了。我们在插队时都是好兄弟，可他们现在一个个……”

刘明哽咽着说不下去。刘明曾亲身经历过那场风灾。当时他还读中学，在校舍寄宿。一天早上五点多钟，先是下起大冰雹，噼噼啪啪地直打得到处乱响；接着，一阵排山倒海的龙卷风席卷了整个县城的上空。风从窗户泼进宿舍，蚊帐被掀翻，桌上的东西被吹散落地。刘明睡在上床，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幸运的是宿舍没有被吹倒，可学校的礼堂却倒塌了。学校这礼堂本来就很破旧了，早该重建，只因经费紧缺而搁置下来。校园里还有不少树木被连根拔起。当天县城倒塌了不少年久失修的旧房屋，树木、电杆也被刮倒了许多，街道一片狼藉，小小的县城死伤两百多人，随处可听见因亲人死亡的哭啼声。医院住满了伤员，街上不时见到绑着绷带的伤员走过，还有一些人躺在担架上动不了，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惊恐和痛苦的表情。后来刘明上课时还发现少了一男一女，这才知道两人是因为这场风灾遇难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心情十分沉重，班主任还带着班干部到遇难的同学家中进行探望和慰问。有二百三十年历史的红城遭到这场空前的浩劫，全城笼罩在无比悲痛的氛围之中。过了一些日子，红城的石仔坡坟场添了许多新坟墓，占了大半个山坡。青草堆新泥，令人欲断魂。所以刘明对这场风灾的记忆非常深刻。天灾人祸，家破人亡，刘日铭也是个苦命的人呐。

“有人见到他这几位亲人遇难时的情景，真的惨不忍睹。他姐姐是红城县有名的美女，无论身材还是相貌都是百里挑一，还是红城县文艺队的舞蹈演员。当年，她参演的舞蹈《赶圩归来的壮家妹》曾代表广西的壮族舞蹈到过北京参加全国少数民族舞蹈文艺汇演，并荣获优秀奖，为壮族歌舞赢得了荣誉。这个舞蹈我曾看过，反映的是一位壮家少女去赶圩途中买了几件自己心爱的东西的喜悦心情。她的舞姿美极了，配曲也很优美，为此我还练习了一阵子琴。据说，追求她的人不少。当晚，她参加完红城县‘五一’文艺汇演后回家，就不幸遭遇了这场风灾。他姐姐死得太可惜了，我们红城从此少了一位优秀的女舞蹈家。他一下子失去这么多亲人，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他不愿告诉别人他家的不幸，连李家强当时也不知道。但我们是同届同学，关系密切，所以知道。他曾要求我们不要在洛圩村透露他家的不幸，所以队里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什么事情他都坚强地面对，所以不知情的人也看不出他的内心的煎熬。”

“的确，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他家发生过这样的不幸。”

“他失去父母后，就去投靠他的叔叔，每次回城他都住在他叔叔那里。”

过了许久，心情沉重的刘明问道：“你们现在好吗？”

马文超说：“我和其他从洛圩村出来到电站工作的插友都很好。我没有什么压力，只是我的理想不能实现了。”

“你还拉琴吗？”“业余时间还玩玩。”

“罗小平呢？”刘明特地问了他。

“是这样，有一天晚上，岩滩县歌舞团到电站联欢，罗小平上台演唱了《战士歌唱毛主席》这首歌，唱得好极了，受到台下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连歌舞团里的专业歌唱演员都不如他。他又演唱了一首《草原之夜》，精彩绝伦的表演将气氛推向高潮。后来经歌舞团考核，他被歌舞团破格录用，任歌舞团的独唱演员。”

“他能胜任专业独唱演员啊。”

“他成为了歌舞团的顶梁柱，现在已是远近闻名的歌唱家了，据说自治区歌舞团正想收他呢。”马文超说。

兴奋中的刘明说：“自学成才的罗小平哥真是人才啊，你提琴也拉得不错吧。”

“哎呀，不说了，都怪我以前不重视学习，也受到‘文革’期间读书无用论的影响，文化基础差，考核过不了关，连五线谱我都不懂，再加上歌舞团里不缺提琴手，我的运气还未到啊。”

马文超不好意思地答道。

刘明回家后找出自己曾与李家强、刘日铭两人分别时的合影看了又看。当时，李家强神采奕奕，对前途充满着自信。看着看着，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刘明当晩失眠了，与李家强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就像电影一样在自己的脑海里闪现。李家强少年时代家庭贫困，因出身不好，背井离乡，来到农村落户，受了不少苦。读中学时没有好鞋穿，夜里去偷鞋，被人发现，受了羞辱，被开除离开了学校。出工前，李家强主动帮刘明做翻译，解决他语言不通的困难。刘明和大伙运木薯种，因为逞能，差一点闯了大祸，受到社员们无休止的议论，羞惭不已，这时李家强挺身相助，为他解围。李家强临别前送了刘明锋利的砍刀和老鼠夹，都给他的劳动和生活带来帮助，两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李家强刚参加工作，当上一个令许多人都羨慕的驾驶员，也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且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人生的金色年华，却出现这样的不幸，少了这样一位挚友，怎不令刘明痛心至极啊。刘明的心情极其沉重，脑海不时浮现李家强的音容笑貌……

第八十七章深情的追思与探望

不久后的清明节，刘明专程从平阳村骑车到洛圩村看望苦楝树与土坯房。从屋边拐了个弯，就见那块“此树珍贵，请予保护”的牌子与苦楝树相依相伴。尽管经历了风吹雨打，牌上的字迹依然醒目。刘明抬起头，看着苦楝树上迟开的紫色花朵，它们好像在等待着刘明的到来。这里显得格外的清静，甚至有些荒凉，那些喜欢近人的麻雀已没了踪影，也许它们到热闹的地方去了。

屋前树下，与瓜子菜相伴而生的青草长得高高的，许多都高过膝盖，又浓又密。这里还盛开了不少野花，有黄色的，紫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青色的，芳香扑鼻，在轻风中摇曳着。刘明想去自己住过的房间找回李家强送他的那把砍刀作纪念，但土坯房已被生产队堆满了农具、化肥，里面堆得满满的，每间房门还上了锁。他恨自己粗心，离队时没带走这把砍刀。他又走到李家强住过的房间前面，把带来的一束香点燃后插在地上，伴着那袅袅飘荡的烟，望着那扇门，刘明又一次潸然泪下。

临走时，刘明再一次抚摸着苦楝树，泪水再一次滑落。他用编织袋装了一袋苦楝树旁的泥土，准备带回去放进花盆里种花，以此来纪念他在这里的生活，以及缅怀他的挚友李家强。

刘明又利用节假日调休时间乘车看望了病中的刘日铭。刘日铭看上去傻乎乎的，与过去精明开朗的他判若两人，但那个小分头还是梳理得如常，只是乌黑的头发有些发白，右眼眉上的那个伤疤早已消失。他吃过抗抑郁的药物繁多，劳拉西泮，舍曲林，西酞普兰等，经过治疗，他的精神状态正在好转，两人谈了许多分别后的情况。刘明说那棵苦楝树还安然无恙，并有农金贵写的牌子竖在一旁保护着它。病中的刘日铭听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临别时两人紧握双手，互道珍重。之后，在医生再进一步的精心治疗下，刘日铭终于战胜了病魔。一天，刘日铭从报纸广告中得知自治区首府的一所艺术学院招聘美术老师，便立即前往参加应聘考试。考试成绩优秀，他毅然辞职，当了一名绘画老师。他把他的绘画技艺传授给热爱绘画的学生们，得到了学生们的爱戴。他也在自己热爱的绘画事业上不断耕耘，绘出不少佳作。他在给刘明的信中谈到，新时代让他再次焕发了青春。他积极锻炼身体，变得越来越乐观开朗，过去患的抑郁症也痊愈了，还戒了烟和酒。

刘明回信给他，说为他新的精神面貌感到高兴，还说过去他在苦楝树下为自己绘的那幅画已装入镜框挂在墙上，自己还时不时看一看、摸一摸，回忆在苦楝树下生活的情景，那些经历将永留心中……

第八十八章青春尾巴不言老

　　在平凡的工作中，刘明想起一句名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他在平阳村供销社负责销售农具，每天与不会说话的锄头、镰刀、犁头、泥箕、箩筐等相处，不算很忙，闲时一天都卖不出一件农具。空余时间不少，他觉得白白浪费这样宝贵的时光实在可惜，于是他学习杨少娟“剪辫惜时”的精神，把失去的大好时光抢回来。他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套高考复习资料和复习大纲，平时随身携带书本和笔记本，边工作边温习功课，休息日还参加了高考辅导班。即使偶尔到河边钓鱼也会带着书本去，边垂钓边看书。杨少娟也不断来信鼓励和指导，她是最支持刘明再次参加高考的人。

那年头，奔三十岁的青年在旁人眼里已不算“小年轻”，可刘明心里清楚，青春不是用年龄丈量的，而是由心跳的节奏决定的。他常在供销社昏黄的灯下翻开乐理笔记，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打着节拍，仿佛那木头也能发出音符。供销社的门板吱呀作响，风从门缝钻进来，翻动书页，像在替他翻过一页页被耽误的岁月。他不觉得晚，只觉得庆幸——庆幸自己终于醒了过来，庆幸耳朵还能听见旋律，心还能为一首歌热切跳动。

经过不懈的努力，次年，刘明高考的分数终于上了广西一家师范学院音乐系的录取分数线。之后，刘明接到演唱面试的通知，面试在红城县文化馆的小礼堂内进行，有钢琴伴奏。参加面试的考生有二十多名，因刘明排在第一名，他第一个上场应试。应试那天，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星期天，好天气也带来好心情。一早起床，刘明便认真地打扮了起来：穿上一套很合身的中山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嘴唇边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手上戴上了新买的上海牌手表，脚上穿了新皮鞋。漱口洗面后，他看看镜子，觉得自己焕然一新。吃过早餐后，刘明来到了考场。这次面试共由五名老师主持，他们都面带笑容地站在文化馆门外迎接考生们的到来。文化馆门前是一堵低矮的围墙，墙上有报纸栏，贴了许多刚到的国家级日报、省级日报和右江日报，还贴了一张公告，上面写着：“……学院招收声乐系的考生，将于一九 XX 年 X 月 XX 日上午九时整在文化馆内礼堂进行声乐面试，欢迎广大群众到现场观看……”考场靠近人民菜市场，因而这次面试引来不少观看的群众。这是刘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心里未免有些紧张。演唱前，正当刘明与考生们列队站在台上跟观众致意时，人群里出现一个他梦里经常出现的面孔，原来是杨少娟。她正在假期内，因为刘明提前通知了她，她就来捧场了。她不停地对着即将应试的刘明招手，意思是“不要紧张，要镇定自若”，还竖起了大姆指示意“你是行的，大胆的唱吧，我等待你的好消息”。刘明得到了很大的鼓舞，即刻信心倍增。怀着对伟大首都北京的无限热爱和向往，他演唱了《伟大的北京》《雄伟的天安门》这两首歌曲。为刘明钢琴伴奏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那美妙的琴声伴着悦耳的歌声令在场的人们心神激荡。凭着扎实的演唱基本功、良好的乐感，刘明的面试很成功，受到了主考老师们的好评。老师们点评说希望刘明在今后的歌唱事业中有所作为。他的演唱也得到观众们的阵阵掌声，令他感动万分。作为高龄青年的刘明因为有艺术特长，被适当地放宽了入学年龄，顺利地录取了。刘明终于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他似乎看见龙门在前方向若隐若现，而他这条鱼在水中跃跃欲试，就要鱼跃龙门了……

那天的阳光像镀了金，洒在文化馆的台阶上，也洒在刘明挺直的脊梁上。他站在台上，看着台下攒动的人头，有卖菜的大婶、放学的孩子、退休的教师，还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杨少娟。她站在人群最前头，眼睛亮得像星星。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青春不是二十岁的专利，而是当你仍愿意为梦想颤抖、为热爱发声时，它就在你胸膛里燃烧。

他唱《伟大的北京》时，声音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太想把心里积压了十年的情感都唱出来。那不只是对首都的向往，更是对另一种人生的呼唤。琴声如溪流般托起他的歌声，台下有人轻轻跟着哼，有人悄悄抹眼泪。他唱完，掌声像潮水涌来，他站在台上，忽然觉得，这近三十岁的春天，来得比少年时更热烈、更真实。

青春不是某一段年岁的赠礼，而是一次次在寂静中听见内心回响后的选择。刘明在供销社的抽屉里藏过无数张写满音符的草纸，在锄头与镰刀之间，偷偷写下过一段段旋律。他曾以为那些声音会被风吹散，被岁月掩埋，可当他在文化馆的舞台上开口那一刻，所有的沉默都化作了回音。

他不是没有犹豫过。近三十岁，工作安稳，换一条路，谈何容易？可当他翻开那本泛黄的乐理笔记，看到自己年轻时写下的“我要站在舞台上唱歌”时，心还是猛地揪了一下。原来有些梦，从未真正熄灭，只是被生活暂时盖上一抹布而已。

杨少娟的出现，像是一阵春风，吹开了他心头最后一层冰。她没说太多话，只是站在那儿，笑着，挥手，竖起大拇指。可那一眼，胜过千言万语。他知道，有人一直记得他的梦，也一直相信他能走到这一天。

录取通知书寄到那天，供销社的老主任拿着信封看了半天，笑着说：“小刘啊，你这把年纪还考上了大学，真是给我们这小地方争光。”刘明只是笑笑，没多说什么。他把通知书轻轻放进抽屉，然后从柜子底下取出一个旧木盒，里面是一把生了锈的口琴，是这把琴他曾与杨少娟一起合作唱过《苦楝树之歌》，是他留下来的无价之宝。他擦了擦，放在唇边，吹了一小段《我的祖国》。音色有些沙哑，却不失深情。

他知道，这一程才刚刚开始。前方或许仍有风雨，有质疑，有体力不支的疲惫，但他已不再害怕。因为真正的青春，从不问你几岁，只问你是否还愿意出发。

他坐在柜台后，阳光斜照进来，落在那本新翻开的乐谱上。纸页洁白，像一片未踏足的雪原。他轻轻翻动一页，仿佛翻过一座山，跨过一条河，走向那个曾经以为再也到不了的春天。

鱼跃龙门，从来不怕晚。怕的是，你从未想过要跳。

第八十九章鱼跃龙门

　　在青春这趟列车上，遇上杨少娟，刘明感觉自己不仅是一个幸福的人，还是一个幸运的人。是她的驾驶，使自己到了青春的尾巴还能走上康庄大道，毋容置疑，这是他当插青这几年最大的收获，甚至可以说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在她的鼓励和引导下，刘明改变了他在平凡工作岗位上不思进取的思想，走上发奋图强、立志成才的励志之路。高考后，刘明从“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中深刻感悟到了这句话的深刻内涵。

到学院报名那天，刘明手捧着入学通知书，清清爽爽的凉风吹得他十分畅快。学院的大门上拉着横幅，红底黄字地写道：“热烈欢迎莘莘学子到本学院深造！”“欢迎新同学的到来！”这里热闹非凡，绝大多数都是朝气蓬勃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而他是离开学校多年、插过队的知青，在年龄上都称得上是同学们的大哥了，他激动不已。

刘明在学校寄宿，每当上床睡觉的时候都会想起在入学前辅导过他的老师们，是他们给了自己知识的源泉，让自己踏进这校门的。其中有一位名叫林承友的老师，让刘明记忆最为深刻。他曾是刘明中学期间的语文老师，当时同学们最爱听他的课。林老师知识渊博，每一次上课都会边上课边给同学们讲故事，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他信手拈来，妙语连珠，让同学们既学到了知识又得到了快乐……后来由于他教学成绩突出，被调到一所高校任教，还晋升为教授。转眼间，刘明从一个青春少年长成了一个小伙子，而林老师也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满脸皱纹，下巴上留着白胡子，很像“西部歌王”王洛宾那副可爱的模样。

刘明在高考前参加了一个有四十多人的高考辅导班，脱产复习了数周。辅导班的语文课是由早已退休的林承友来辅导。在长期的辛勤教学耕耘中，他的背早已驼了，右腿患有脉管炎，因长期医治无效，身体已失去了走路的功能。而上课的地点位于红城县中华街县总工会大楼的四楼，教室可容纳百人。每次上楼，对他来说犹如攀登珠穆朗玛峰，即使这样，他每天依然提着装着厚厚教案的挎包，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上课。

刘明最喜欢的是他上的《凤凰涅槃》一课。课文中凤凰浴火重生的典故寓意不畏痛苦、义无返顾、不断追求、提升自我的执着精神，很有现实意义。还有他教的曹操写的《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林教授是带着很重的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来朗读的，虽然读得抑扬顿挫、富有激情，但朗读过后他就会喘一阵子气，有时还咳嗽几声，歇一会儿。他坐着上课，拐杖就搁在讲台边。在黑板上写字时，他用左手拄着拐杖，右手颤巍巍地写字，很是吃力，但字迹却很工整。有时，还划上两条红线标注重点。他勉励同学们通过学习曹操这首诗，树立起博大的胸怀和进取的精神。

他还特地向同学们讲了“鱼跃龙门”这个成语典故。在说之前，他先饮几口水，清了清嗓子，说道：“据《辛氏三秦记》记载：河津一名龙门，禹凿山开门，阔一里馀，黄河自中流下，而岸不通车马。每逢春之际，有黄鲤鱼逆流而上，得过者便化为龙。”他还言简意赅、富有哲理地勉励同学，只要经过不懈的努力和追求，“鱼”也可以化为“龙”。

每次下课，他都会获得同学们一阵热烈的掌声。考试前一天，他给同学们上了最后一次辅导课，下课后同学们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看着他拄着拐杖慢慢远去。走出好远，他忽然又回过头来向目送他的同学们挥了挥手，说道：“祝同学们都考出好成绩，都金榜提名！祝每一位同学今后都‘鱼跃龙门’！”同学们都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向他表达着最深的敬意。这个感人的情景许久都没能从刘明的脑海中抹去。

在大学期间，刘明很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他以杨少娟为榜样，一头扎进学习中去，一分辛劳一分收获，门门功课都拿优。三年苦练后，他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学业。收获了丰硕专业知识的刘明踌躇满志，在毕业分配工作时，命运之神又一次光顾了他。因为他学习成绩优异、品学兼优，被安排到了杨少娟执教的红城县第一中学。这里也是刘明的母校，他的初中、高中时代都在这里度过。

这所中学是红城教学水平最高、历史最悠久、师生人数最多、面积最大的一所中学。它位于右江河畔，地理位置十分优越。站在校园的高处，可以眺望风景如画的右江河。炎热的夏天，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都能享受到从江边送来的阵阵凉风。这里远离市区，空气清新。校园西边有一个简陋的田径场，每天清晨，喜欢锻炼的师生们都爱在那里跑步、做操、跳高、跳远，到处可见朝气蓬勃的身影。喜爱运动的刘明也想加入这些人群之中，锻炼好身体，在教育战线好好工作个几十年。

整个校园林荫道纵横，过去的煤渣路面已铺成水泥路，路旁生长着许多凤凰树，五、六月凤凰树花映红了整个校园。这里还有榕树、芒果树、扁桃树等，简直就像一个盛开着百花、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的植物园。暑假时，还有一种叫“红屁股”的鸟成群结队地飞来。它们爱吃榕树上刚结的果子，也捉食小虫，叽叽喳喳的叫声，很是悦耳。

刘明感到这里十分亲切，因为许多教过刘明的老师还在学校任教。刘明拿着介绍信去学校报到的那天，更是激动不已，想不到自己还能回来，并且是以执教者的身份。他把自己比作右江河里的一条鱼，由受教育的人成了教育人的人，真是“鱼跃龙门”。他特意穿上了母亲为他裁制的中山装，换上了爸爸给他买的新皮鞋，又站在镜子前照了照，用小梳子梳了梳有点凌乱的头发，眨着眼，猜想着杨少娟见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一定非常高兴吧，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笑了。

如在梦中的刘明走进了学校，学校的领导安排他和同为音乐老师的杨少娟一个办公室。他又见到了杨少娟，她显得更英姿飒爽、端庄秀丽了。当学校的同事们知道他们曾同为知青而且现在成了恋人时，都向他们投来了羡慕的目光，还说希望能早日吃上他们的喜糖和喜酒。右江河畔是他们在闲暇时间谈心散步的地方。他们时常在月光朗朗的晚上，遥望右江河上游方向。那里有个洛圩村，村里有他们可敬的父老乡亲。还有一排土坯房，房里放着他们曾使用过的水桶工具，房子外面有一棵苦楝树。在洛圩村，他们留下了优美的歌声，还有挥洒的汗水。重温过去的一切，使这对情侣兴奋无比。

每到周末，刘明都买两张电影票，和杨少娟牵着手到人民电影院、右江电影院或新建的新兴电影院看电影。他们最喜欢看《海外赤子》《庐山恋》等彩色故事片。尤其爱看《庐山恋》，影片里的主人公深深地吸引着他们。刘明觉得主人公耿桦和周筠身上有他和杨少娟的影子。他们很快就学会了这两部电影的插曲《我爱你，中国》和《啊，故乡》，音乐是他们生活和工作中的重要内容。在这美丽的校园里，师生们经常能听到他们优美的歌声。杨少娟的歌声更胜百灵鸟的婉转动听，而刘明的歌声犹如好钢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随着时间的推移，沉浸在热恋中的刘明和杨少娟感情也一天天地加深。一年后，瓜熟蒂落的爱情使他们相约在国庆节喜结良缘。此时，刘明的出身贫穷、一生辛劳、年近九十岁高龄的外婆已去世。每当想起疼爱他的外婆没能亲眼见到他如今的幸福生活，不能听到他纵情地歌唱，不能见到他幸福成家，而他再也不能尽孝心报答外婆的恩情时，刘明不禁潸然泪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