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字:李明鹏</p><p class="ql-block">图片:AI制作</p> <p class="ql-block">第76章:麦饼承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靖康元年六月,建昌军的暑气如同一笼密不透风的蒸笼,将整座城裹得严严实实。黏腻的热风裹挟着山间的湿气与泥土腥气,顺着简陋宅院的窗缝钻进来,缠在人身上挥之不去,闷得人胸口发堵。李纲身着一袭素色布袍,正坐在窗前的石桌旁,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泛黄的宣纸上,墨汁欲滴未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石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桌角整齐叠放着厚厚一摞书稿,最上方写着“靖康痛记”四个遒劲的大字,墨色虽已干透,却依旧透着一股凛然的悲愤之气。而在书稿旁,一个素色棉纸包被小心翼翼地放置着,边角被反复摩挲得有些发毛,里面裹着一块早已风干的麦饼——那是他离京那日,陈桥边的白发老妇含泪相赠的信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纲放下笔,指尖不自觉地抚上棉纸包,粗糙的棉纸触感熟悉而沉重。窗外传来山民挑着担子叫卖新麦的吆喝声,粗粝的嗓音穿透热浪,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然撬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藏在时光深处的画面,瞬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是靖康元年六月初,他被贬斥离京,马车在干裂的汴京城外土路上颠簸。彼时的汴京,虽刚熬过第一次围城之险,却依旧笼罩在风雨飘摇的阴霾中。城墙上的硝烟尚未散尽,路边随处可见逃难的百姓,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满是惶恐与茫然。车过陈桥时,他被道旁窝棚里的一幕揪紧了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个破草席搭成的窝棚歪歪扭扭,在烈日下晒得蔫蔫的,像三只濒临死亡的蚂蚱。最东头的窝棚前,一个白发老妇正蹲在滚烫的干土上,用布满裂口的双手拼命扒挖着,指缝间渗着暗红的血珠,却只刨出几块碎砖和一把干硬的泥土。她的脸被晒得黝黑发亮,皱纹里嵌满了泥垢与汗渍,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夏夜暗空中的星子,只是那光里裹着太多沉重的东西——惊惶、悲恸,还有一丝不肯向命运低头的执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停车。”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推开车门便踩着滚烫的黄土走了下去。布鞋刚落地,便被灼热的地气烫得发麻,燥热顺着裤管往上爬,直燎得人心头发紧。老妇听见动静,猛地回头,看见他身着素袍,虽无官服加身,却自带一股凛然正气,慌忙想要起身,膝盖却一软,重重磕在了硬邦邦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快步上前扶起老妇,才发现她怀里揣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破布包,被体温焐得发潮。“老人家,酷暑难耐,怎在此地滞留?”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眼前这张布满风霜的脸,让他想起了守城时那些自发登城送粮的百姓,想起了那些冻饿交加却依旧坚守城头的士兵,他们的眼神里,都有着同样的坚韧与期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妇盯着他看了半晌,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枯瘦的手猛地抓住他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甚至微微颤抖:“您是……您是守汴梁的李大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纲心中一怔。他此刻已是被贬斥的罪臣,褪去了官服,腰间的玉带换成了普通的铜带,磨得发亮,这般装束,这老妇怎会认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儿……我儿王二柱,是守酸枣门的士兵。”老妇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落在滚烫的地上,瞬间便蒸发了,只留下一点浅浅的湿痕,“他跟我说过,李大人守城时,亲上城楼给弟兄们掖过棉甲,还把自己的麦饼分给饿肚子的士兵。他说您的眼睛,像咱村头那口老井,深,净,能照见人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提及王二柱,李纲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忍。酸枣门的守军,他个个都有印象,那个总爱把“俺娘烙的麦饼管饱”挂在嘴边的壮实后生,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浑身透着一股憨直的韧劲。围城最艰难的时候,粮草匮乏,士兵们只能以稀粥果腹,王二柱曾偷偷塞给他半块麦饼,带着焦香的芝麻味,那是乱世里最珍贵的滋味。他还记得王二柱当时说:“大人,您得保重身子,汴京还等着您守呢!等太平了,俺让俺娘给您烙一筐麦饼,管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柱他……”李纲的喉咙发紧,话到嘴边却难以启齿。他知道,第一次围城解围后,朝廷并未整顿防务,粮饷克扣严重,酸枣门的守军处境艰难,而金军随时可能再次南下,王二柱的命运,怕是凶多吉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妇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黯淡下去,她缓缓松开抓着李纲衣袖的手,颤抖着解开怀里的破布包。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麦饼,边缘烤得焦黑,中间透着一点微黄,还能看见没碾干净的麸皮。麦饼被揣得温热,上面印着几个浅浅的指印,显然是被反复摩挲过,连粗糙的麸皮都磨得有些发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是他……城防松动那天,托同乡捎回来的。”老妇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说,留给我吃。可我一个老婆子,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吃不吃也不要紧了。”她把麦饼往李纲手里塞,枯瘦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大人,您带着。去建昌军的路远,山高水长,饿了能垫垫肚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纲的手指触到麦饼的温度,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这哪里是一块普通的麦饼?这是一个儿子留给母亲最后的念想,是一个士兵对故土最深的牵挂,是这乱世里,百姓能捧出来的最沉重、最纯粹的信任。麦饼上仿佛还凝着老妇未干的泪痕,带着淡淡的咸涩,烫得他心口发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人家,这我不能要。”他用力把麦饼推回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您得要!”老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儿说,您是好人,是汴京的救星。汴京不能没有您!您带着它,就当……就当是俺们百姓求您,若有一天,汴京再遭难,您可得回来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话音未落,老妇“噗通”一声跪在了滚烫的地上,额头重重磕在硬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像敲在李纲的心上。“俺们不求别的,就求个能活下去的念想。李大人,您得给俺们留个念想啊!”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滴在麦饼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烈日晒干,却在麦饼上留下了浅浅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纲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他想起第一次围城时,百姓们举着火把围在宫门外,齐声喊着“复用李纲”,声音震得宫墙都在颤抖;想起自己被罢职的消息传出时,有个穿破棉袄的书生,拦着他的马车哭喊道“大宋要完了”,泪水打湿了衣襟;想起守城时,百姓们冒着箭雨往城楼上送麦饼、递热水,那些带着体温的食物,是支撑着士兵们坚守下去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颤抖着接过麦饼,紧紧攥在手里,麦饼的温度与泪痕的咸涩透过掌心,一点点渗进心里,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然后,他对着老妇,对着身后那片笼罩在暑气里的汴京城墙,对着四野里无数在热浪中瑟缩的身影,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久久没有直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人家,诸位乡亲,”他的声音在热风里回荡,带着从未有过的沉重与决绝,“李纲在此立誓:若汴京有难,纵是刀山火海,我必披星戴月而来。生,与城共存;死,与城同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热风卷着他的誓言,往汴京的方向飞去。老妇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马车变成远处一个小黑点,才缓缓站起身,对着那个方向,又磕了三个头。汗水与泪水混在一起,顺着她的皱纹往下淌,滴落在麦饼残留的余温里,也滴落在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思绪回笼,李纲依旧站在窗前,指尖抚过棉纸包,麦饼早已失去了当初的温热,变得干硬粗糙,麸皮硌着指尖,却仿佛还能感受到老妇掌心的温度,感受到那滴泪痕的咸涩。他将棉纸包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麦饼,放在鼻尖轻嗅,虽已风干,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麦香,那是故乡的味道,是百姓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石桌案上,除了麦饼和《靖康痛记》的书稿,还有一枚锈迹斑斑的箭镞和半罐炒麦粉。箭镞是他离京途中,在一个驿站救下一对太原逃难的母子后,妇人含泪相赠的。妇人说,那是她丈夫守城时用的箭镞,丈夫死在太原城头,这枚箭镞是唯一的念想,她希望李纲能带着它,将来杀贼报国。而那半罐炒麦粉,则是陈桥之后,他遇到的一个名叫王三的退伍士兵硬塞给他的。王三的哥哥死在花石纲之祸中,他自己也曾守城负伤,胳膊上那道黑紫色的箭伤疤痕触目惊心。他说,这炒麦粉是家里仅有的存粮,留给李大人路上吃,等李大人重返汴京,他一定带着新收的麦子去给大人送麦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些寻常的物件,如今都成了李纲心头最珍贵的寄托。他拿起那枚箭镞,沉甸甸的,上面还带着锈迹和暗红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迹,摩挲着箭镞的纹路,他仿佛能看见太原城头浴血奋战的士兵,看见他们宁死不屈的身影。他又拿起那半罐炒麦粉,瓦罐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里面的麦粉金黄,还混着几粒细小的砂粒,那是百姓们用石磨一点点磨出来的,每一粒都凝结着他们的血汗与期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建昌军的夜晚并不算安宁,山间的虫鸣此起彼伏,像一曲永不停歇的哀歌,却盖不住李纲心底的波澜。他常常披衣起身,独自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对着北方汴京的方向伫立到天明。夜色深沉,星光黯淡,北方的天际线一片漆黑,可在他的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汴京的轮廓——那巍峨的城墙,那庄严的宫阙,那狭窄的街巷,还有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想起城头上那些冻饿交加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士兵,想起他们啃着干硬的麦饼、喝着浑浊的河水,却依旧喊着“杀金贼”的口号;想起那些自发组织起来的百姓,拿着锄头、扁担,义无反顾地冲上城头,与士兵们并肩作战;想起那些妇人们,在灯下连夜赶制棉甲、烙制麦饼,把自家仅有的粮食捐出来,只为能让守城的将士们多一分力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也想起宫城里的犹豫不决,想起那些主和派大臣的懦弱与自私,想起钦宗皇帝的摇摆不定。第一次围城时,若不是百姓的坚守与将士的用命,若不是他力排众议、坚决主战,汴京恐怕早已沦陷。可如今,他被贬斥远方,汴京群龙无首,金军随时可能再次南下,那些他誓死守护的百姓,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乡亲,又将面临怎样的苦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当这时,他便会握紧怀里的麦饼,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仿佛能从中汲取无穷的力量。麦饼上的指印,是百姓的期盼;麦饼上的泪痕,是百姓的苦难。这份期盼与苦难,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的心与汴京紧紧系在一起,无论身在何方,都无法割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回到石桌旁,重新拿起狼毫笔,蘸饱了墨汁,在宣纸上奋笔疾书。《靖康痛记》的书稿越来越厚,每一个字都带着他的悲愤与愧疚,带着他对百姓的牵挂与对国难的忧虑。他写下第一次围城时的艰险,写下百姓自发守城的赤诚,写下士兵们浴血奋战的壮烈,也写下朝廷的昏庸与懦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写到陈桥边老妇赠麦饼的场景时,他的笔速慢了下来,墨滴落在纸上,晕成一个小小的黑团,像老妇滴在麦饼上的泪痕。他写道:“靖康元年六月既望,过陈桥,遇老妇王氏,子二柱战死酸枣门,以麦饼相赠,泣盼归。饼承泪渍,暖透尘心,重逾千金。纲立誓,必以死报之,不负百姓所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写到太原的沦陷,写到种师中、王禀等将领的壮烈殉国,他的手忍不住颤抖,墨汁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像是他此刻激荡的心情。他想起种师道老将军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却异常有力,“守住汴京,守住百姓,便是守住赵家最后一点体面”,老将军的话语犹在耳畔,字字千钧,重如泰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写到自己被罢职时,百姓拦着马车哭送的场景,他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滴落在宣纸上,与墨汁交融在一起,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他记得那个穿破棉袄的书生,跪在马前,双手举着血书,哭喊着“李大人不可走,大宋不可无李大人”,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至今仍在他的耳畔回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间,天已破晓,东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棂,照在石桌上的麦饼上,给它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李纲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目光再次投向北方。山间的雾气尚未散去,远处的山峦在晨光中若隐若现,而汴京,就在那遥远的北方,在那雾气的尽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将麦饼小心地用棉纸包好,放回贴身的行囊里,又把箭镞和炒麦粉收好,然后拿起厚厚的《靖康痛记》书稿,一页页翻看。这些书稿,是他对历史的记录,是他对百姓的承诺,也是他对自己的鞭策。他知道,自己虽身在建昌,远离了汴京的刀光剑影,可肩头的责任却丝毫未减。百姓的期盼,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他的心上,也成为他前行的动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院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五更天了。李纲走到院中,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建昌军的晨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散了一夜的闷热,却吹不散他心底的执念。他对着北方,再次低声立誓,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老妇的泪,二柱的忠,王三的盼,太原军民的血,纲不敢忘分毫。待来日,金军再犯,汴京有难,我必弃此微官,披甲执戈,重返故都,与百姓共存亡,以死相报家国之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晨光渐亮,照亮了他坚毅的脸庞,也照亮了他鬓角的白发。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被贬斥的消沉,只有熊熊燃烧的斗志与从未动摇的信念。那方承载着百姓血泪与期盼的麦饼,被他贴身藏着,与他的心跳融为一体,在这千里之外的建昌军,默默见证着一颗臣子的赤胆忠心,如何在苦难中磨砺,如何在期盼中坚守,如何为一座城、一方百姓,燃着不灭的火焰。</p><p class="ql-block">他转身回到屋内,将《靖康痛记》的书稿仔细收好,然后拿起笔,在一张新的宣纸上写下“请战书”三个字。他知道,这封请战书递上去,或许会招来更多的非议与责罚,或许会让他陷入更艰难的境地,但他不在乎。百姓的期盼,比圣旨更重;汴京的安危,比性命更重要。</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驱散了山间的雾气,照亮了整个宅院。李纲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像一株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青松。他知道,前路布满荆棘,充满了未知与艰险,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的怀里,揣着百姓的泪与盼;他的心中,装着汴京的城与民;他的肩上,扛着家国的责任与使命。</p><p class="ql-block">那枚麦饼,承着泪,载着盼,将陪伴着他,在这乱世之中,坚定地走下去,直到重返汴京的那一天,直到将金贼赶出中原的那一天,直到百姓能安居乐业、再无流离失所的那一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