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吃人，在老挝是人吃虎！‌

我从战场走来

策划撰稿摄影制作:张智勇

清晨的琅勃拉邦，雾气如纱，缠绕在湄公河的肩头，早市在竹棚下悄然苏醒。芭蕉叶托着露珠，树番茄在陶罐里堆成猩红的小山，穿筒裙的老妇用棕榈叶包起炸得金黄的蟋蟀。我常来此地，为一碗滚烫的米线，也为看这烟火人间如何在晨光中舒展筋骨。可每次行至那个角落，脚步总会迟疑——那里曾矗立一道铁笼，如今空了，只剩锈迹斑斑的栏杆斜插泥中，像一段被遗忘的控诉，像山神遗落在尘世的最后一道伤痕。

那日我本为热汤而来，却被一声低沉的金属撞击钉在原地。笼中伏着一只虎，瘦骨嶙峋，皮毛黯淡，却仍透出山林的余韵。它不吼，也不动，只将眼睛投向远处的山影，仿佛那青黛色的轮廓才是它唯一的语言。摊主用铁钩翻动一具残躯，肋骨裸露，如被抽去灵魂的枯枝。油灯下，黑环纹仍在微微反光，像未熄的咒语，像远古图腾的哀鸣。

“真有人吃老虎？”游客低声问。

“当然，”摊主咧嘴，“泡酒，壮阳，治风湿，中国人抢着买。”

他轻敲玻璃罐，一只虎爪在琥珀色酒液中浮沉，指尖蜷曲，如凝固的呐喊。

刹那间，市集的喧嚣失语。炸物的滋响、讨价还价的嘈杂、孩童的笑声，尽数退成模糊的背景。我只看见那只虎爪，在酒液中无声叩问：我们究竟把神明，变成了什么？虎吃人？不，在老挝，是人吃虎！

后来我才明白，那些悬于木架的“野味”，大多并非猎手从林中带回的战利品，而是从铁丝网围起的“虎场”运来的商品。幼崽出生不久便被夺走，母虎在激素催逼下反复生育，只为填满酒坛里的贪婪。某夜暴雨倾盆，我随守林人巡山，远远望见一辆卡车停在河岸，工人正卸下裹着冰碴的“货物”。铁钩穿透的掌骨间，还粘着缅甸雨林的苔藓——那不是猎物，是流水线上的商品，是山神被明码标价的遗骸。虎吃人？不，是人以虎为食，以神为宴，以敬畏为盘中餐。

可我也见过光。

守林人坎普腰间佩着祖传的虎牙匕首，却在雨林深处放归误捕的云豹。“山神给的，够用就好。”他说这话时，掌心托着一只刚救下的蜂猴，绒毛在晨光中泛着金晕，像一句未出口的祷告。那光不炽烈，却足以刺破铁笼的暗影。虎吃人？不，是人曾背离山林的契约，而今有人以静默之手，重拾敬畏的火种。

归途经过政府新设的“生态市集”，少女正教孩子们用芭蕉叶编织虎形灯笼。竹骨撑起斑斓的形体，烛火点亮的刹那，光斑跃动如幼虎嬉戏。铁笼的阴影在暖光中消融，那不是幻觉，是另一种真实正在生长——以柔韧的叶脉，对抗贪婪的铁钩。我买下一盏叶编虎灯。夜宿客栈，烛光摇曳，虎影在墙上漫游。窗外，湄公河低吟，恍惚间似有爪痕掠过星河——那不是囚笼的回响，而是重生的翼，正驮着破碎的山河飞向月穹。

我终于明白，老虎从未真正消失。它活在贪婪的酒坛里，也活在孩子的黏土手中；它死于铁钩之下，却可能重生于一盏叶灯的微光中。在这片烟火缭绕的土地上，毁灭与守护从未停歇地对望——而我，只是一个见证者，在喧嚣中听见了那声来自丛林深处的静默低语：虎吃人？不，是人曾食虎，而今，或许正学会与虎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