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随笔】万类霜天入静时

雁渡寒潭

万类霜天入静时

———家乡立冬时节文化随笔

文|雁渡寒潭

乙巳，立冬，前夜，余独坐客厅小书柜前，忽闻北风叩窗，其声凛然。

隔窗而望，小区里，最后一片中华楸的红叶叶旋舞而下，恍觉天地正在完成一场庄严的交接。遂手机笔记，欲记取这秋冬交替时分的静美与深邃，探寻藏在这节气背后的生命哲学。

——题记

朔风，习习；冬雨，微微。时序感，境苍茫。倏忽秋尽，北风卷地，木叶尽脱，万物收藏。

2025年11月7日，二十四节气之立冬。时值首冬，霜风初度，已非秋日金风之爽利，而带严风之料峭。

东北长春，偶有小春天气，暖意融融，方知造物之仁慈。耳畔闻木叶吟，心中感穷阴至，忽然觉得这日子该慢下来了；且任凭窗外寒意料峭，我自在这方寸书房里，与文字共守一隅温存，记取这光阴转折处的幽微心境。

长春的立冬，是一幅对比强烈的画卷，是刺骨寒风与室内暖气的对比，是素裹银装与街头霓虹的对比，是万籁俱寂与热闹喧嚷的对比。它毫不婉约，却以一种直接、坦荡的方式，告诉你：冬天来了。而长春人，也以他们世代传承的从容与智慧，在这凛冽的序曲中，安顿身心，静待一场场更深的雪与一个纯粹的、童话般的冰雪世界的到来。

长春，北湖北岸，时值阳月，北地虽已寒意料峭，但偶遇小春天气。午后，阳光仍能送来片刻慵懒，我也出来走走，眼见葭月之名不虚，看那湖畔芦花胜雪，于寒风中摇曳，脚下是一层薄冰，自成一番风骨。

立冬时节的物候，俨然阴阳交替的天地文章。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所言：“立冬，十月节。冬，终也，万物收藏也。水始冰。”

立冬三候，古人说得分明：“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这二十一个字里，藏着整个初冬的特征。

晨起散步至北湖北岸，果然见边缘结了一层薄冰，像透明的蝉翼覆在水面。有掷小石子的，那冰面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裂纹如蛛网四散，底下深青的湖水微微荡漾，仿佛还在回味昨日的温软。这便是“水始冰”了。不是严冬的坚冰，而是带着几分试探的薄冰，恰如季节转换时那欲说还休的神情。

草坪裸露的泥土前几日还松软如糕，今早踩上去却有了硬实的触感。这“地始冻”也是极有分寸的，只冻表面薄薄一层，像是大地轻轻抿起了嘴唇。扒开这层硬壳，底下仍是湿润柔软的熟土。

最富想象力的当属“雉入大水为蜃”。原野上色彩斑斓的野鸡忽然不见踪影，而河海边蜃贝的纹路恰似雉羽的图案，于是先民相信这两种生命在立冬时节完成了神秘的转化。这当然不是生物学的真实，却是诗学的真实，是农耕文明对自然节律最富灵感的解读。

道路两旁的变化更为细腻。那几株老柳树，昨日尚有零星黄叶在枝头招摇，今晨却已落得干干净净，铁黑的枝桠伸向天空，如瘦硬的书法。

倒是阳台的那盆晚菊，初冬反而开得愈发精神，金黄的花瓣微微卷曲，像用金箔精心打造的艺术品。最妙是阳台另一侧的长寿花，只是花瓣的颜色有些淡，仿佛在守护一个关于春天的秘密。

黄昏时踱至湖边。夏日喧哗的湖水瘦成一线，水声变得低沉迂缓，如大提琴的独奏。有老者独坐石上，裹着厚重的棉衣，像一尊入定的石像。这分超然，倒暗合了《黄帝内经》“使志若伏若匿”的冬藏之道。

夜色来得特别早，才过申时，天已墨蓝。星子稀疏地亮起来，月光如水，把整个小区洗得发白。回到客厅，忽然体味到古人为何称冬日宜读书，这满世界的清寂，不正是与往圣先贤精神往来的最好时辰么？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风俗是千年传承的生命礼仪。

《礼记·月令》载：“立冬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回望三千年前，那该是何等庄严的景象——玄衣玄裳的天子，乘着玄辂，驾着铁骊，佩着玄玉，在苍茫的天地间，向北方的玄冥之神致祭。这不仅是权力的仪式，更是农耕文明对自然节律的虔敬回应。

官家的典礼终究遥远，民间的“贺冬”才充满温热的烟火气。记忆里，立冬这日，老人们要“拜冬”。在堂屋设香案，供上新收的稻谷、新酿的米酒，向着北方三鞠躬，感谢天地赐予一年的收成。那时觉得这是老辈的迷信，如今才懂得，这简单仪式里藏着对自然的感恩，对生命的敬畏。

南北风俗，各有千秋。北方必是吃饺子，说是“立冬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那密匝匝的剁馅声，是立冬清晨最动听的音乐。南方便是各色滋补汤羹，江南水乡，立冬必要炖一锅“四物老鸭汤”，当归、川芎、白芍、熟地的药香与老鸭的鲜美交融，蒸汽在厨房里画出温暖的曲线。祖母总说：“立冬补冬，补嘴空。”这朴素的谚语里，藏着多少代人对生命的呵护。

一些地方还有“立冬酿冬酒”的旧俗。选上等糯米，汲取深井寒水，酒曲要磨得极细。发酵的陶缸裹着稻草，藏在最阴凉的墙角，像守护一个秘密。老人常在缸边侧耳倾听，说能听见酒液细微的呼吸。待开缸时，那清冽的冬酿，入口绵软，后劲却长，饮后浑身暖洋洋的，仿佛把阳光储存在了血脉里。

忽然想起《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北宋立冬：“立冬前五日，西御园进冬菜。京师地寒，冬月无蔬菜，上至宫禁，下及民间，一时收藏，以充一冬食用。于是车载马驮，充塞道路。”这“充塞道路”四字，活画出立冬前全民备冬的繁忙景象。时光流转千年，今日我们虽有了反季节蔬菜，但立冬腌菜、窖藏的习惯仍在许多地方延续，这或许就是文化基因的力量。

顺时而动，应时而食，这是生命的智慧。

中医养生最重四时调和，于冬季尤甚。《饮膳正要》说：“冬气寒，宜食黍，以热性治其寒。”这“热性”并非辛辣燥烈，而是温润绵长。

老中医，说起立冬进补，笑道：“冬日之补，非堆砌膏粱，贵在温润绵长。”他开的方子极简：晨起嚼三颗核桃，午餐饮碗山药粥，睡前热水泡脚两刻钟。说核桃形似人脑，补肾精最宜；山药健脾，土旺则生金；泡脚是引火归元，让浮越的阳气重归丹田。这些寻常物事里的道理，竟暗合着天人相应的至理。

说到饮食，北方必是饺子。立冬那日，胡同里家家传出剁馅声，密匝匝如年节的鼓点。白菜猪肉、韭菜虾仁、茴香羊肉，馅料里藏着地域的密码。

包饺子总在边缘捏出繁复的花纹，说这叫“防冻耳朵”，虽是戏言，但那热腾腾的蒸汽裹着面香肉鲜，确能驱散一身的寒气。南方便是各色汤羹的天下。姑苏的腌笃鲜，虽以春笋为魂，冬日用笋干替代，咸肉与鲜肉在砂锅里经久煨炖，汤色乳白，味道醇厚如陶渊明的诗。

我独爱在立冬后自制橘普茶。取新会小青柑，掏空果肉，填入陈年普洱，在檐下晾晒数日。待北风把柑皮吹得微皱，收存在锡罐里。立冬前后，掰一颗冲泡，柑皮的清辛与普洱的醇厚在沸水中重逢，茶汤红亮如琥珀，饮之通体舒泰。这茶里既有南方嘉木的灵秀，又有岁月沉淀的浑厚，恰似这季节的性格。

这何尝不是一种“冬藏”——将时光与耐心一同封存，等待它蜕变成更珍贵的滋养。

《养生论》说：“冬宜朝少饮粥，空腹温暖，微汗为度。”于是近来晨起必熬粥，有时是紫米红枣，有时是南瓜小米。看米粒在锅中缓缓开花，水汽氤氲上窗，结成种种奇妙的冰花，觉得这日常的仪式，竟比任何玄谈都更接近“道”的本真。

民间的谚语，文人的诗词，都是先民智慧的活水源头。

“立冬晴，一冬凌；立冬阴，一冬温。”这句流传在北方的谚语，是祖先长期观测天象的结晶。去岁立冬恰逢响晴，我特意观察了整个冬季，果然冰封雪覆的日子居多。这些朴素的经验里，藏着多少代人的集体记忆。又如“立冬打雷要反春”，去年邻省冬日雷震，今春果然倒寒严重，桃李花信皆迟。先民没有卫星云图，却能从自然细微的征兆里，解读出天地运行的密码。

“立冬不砍菜，必定受冻害”，北方大白菜此时必须收获入窖。这些口诀像农事操作的节气钟，在循环的岁月里指导着耕稼桑麻。最有趣是“立冬蚕豆小雪麦，一生一世赶不着”，用诙谐的语调强调农时的严苛，错过一时，便误一季。

古诗里的立冬则更富情致。李白《立冬》写得潇洒：“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冻住的毛笔，温着的酒，朦胧醉眼里把月光看成大雪，这分浪漫，也只有谪仙才能有。

陆游的立冬则沉郁得多：“方过授衣月，又遇始裘天。寸积篝炉炭，铢称布被绵。”贫士的冬天是数着炭火、称着棉絮度日的，但后文“平生师陋巷，随处一欣然”又见出放翁先生的豁达。

最喜明代王稚登那首《立冬》：“秋风吹尽旧庭柯，黄叶丹枫客里过。一点禅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客居的立冬，没有家族的温暖，只有青灯古佛相伴，但对节气的敏感却愈发尖锐。“今宵寒较昨宵多”，这七个字里，有对光阴流逝的惊心，也有对自然律动的细微体察。

翻检这些文字，仿佛在与不同时代的灵魂对话。他们在各自的立冬里，或忧或喜，或贫或达，但都对这季节的更替投以深情的注视。于是明白，节气不仅是自然的节律，更是中国人共同的情感频率。

立冬的智慧，就在这“藏”与“待”之间——藏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待不是消极，而是积极的蓄能。

《周易》云：“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大地之所以厚德载物，正因它懂得顺应天时。我们在这立冬时节，不妨也学学大地的品格：收敛锋芒，涵养精神，在静默中积蓄力量。因为你知道，那看似沉睡的万物，正在地底深处编织着来年春天的梦。

立冬的凛冽，在故乡，最终化作窗上冰花的绮丽、化作酸菜缸里缓慢发酵的醇厚、化作亲人围坐时，那句“快，趁热吃”的寻常暖语。这片土地的人们，从不同严寒屈服，而是将它当作生活的一部分，耐心地囤积、从容地等待、滚烫地生活。这或许就是东北立冬给予我们最深刻的启示：所有的封藏，都是为了更深远的孕育；此刻的寂静，正聆听着来自春天最深情的腹稿。

岁月在此刻打了个结，我们把它系在心头，然后安然步入这漫长的、洁白的、充满希望的冬天。